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啊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简析:
余光中的《乡愁》体现了诗歌的意境美及诗人内心的思国爱乡情感。用"邮票”表达了对母亲的思念,用“坟墓”表达了对母亲的怀念,这是浓烈的亲情;用“船票”表达对新婚妻子的想念,这是热烈的爱情;而“海峡’测表达了对祖国的眷恋,这是深沉的爱国之情。这几组形象构成了乡愁的丰富内涵,使‘乡愁”有了更明确的寄托。四个意象
邮票对母亲的思念
坟墓对母亲的怀念
船票对妻子的想念
海峡对祖国的眷恋
诗人余光中的《乡愁》之美
面对一条海峡造成的乡愁,其实两岸的人都在默默等待,都希望有人能帮他们道出心中的哀愁:无数家庭就像左右手一样被分开,但似乎永远无望重新握在一起;两百万背井离乡的大陆人,成了台湾社会中的外省人;同一种语言、文化和传统,因为一条海峡的分隔,被赋予截然不同的含义甚至命运……乡愁就像梦,不厌其烦,要代代找到为它开口说话的人。余光中之前,古有《诗经·小雅·采薇》中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来为乡愁谱写挽歌,有元人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秋思》,把乡愁表达成“断肠人在天涯”的哀伤;今有一九六零年的林海音,用小说《城南旧事》强调一个台湾人对北京的思念,更有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一年的白先勇,他用十四篇《台北人》系列小说,来提示台北外省人精神绝望背后的上海家园,它似乎成了台北“外省人生活”的精神解毒剂。有趣的是,当代作家用小说表达的乡愁,固然已经引起大家的钦佩和注意,但人们依然期待更有文字效率的表达,似乎人们内心积蓄的乡愁,无法被小说耗尽,仍期待被一首诗更浓缩地表达,不然,那会意味着汉语的失败,而不是乡愁的失败,直到一九七二年的余光中写出短诗《乡愁》为止……
七十年代的余光中,正处于个人西化主张的强弩之末,等待在八十年代开口提醒人们,去用新诗唤醒中国古代。五十年代他与覃子豪等创建蓝星诗社时,是他西化主张的开端。重要的是,蓝星诗社自视为“新月”的继承者,他们费尽心力继承的“西化”,实际是西诗格律体与自由体的混合。就是说,他们认为诗歌的声音和形式必须受到某种约束,只有意象或隐喻的使用是自由的,体现出对现代主义的尊崇。我们容易看出,《乡愁》一诗有新月主张的“稳定”形式,明显吸收了闻一多的“音尺”主张。音尺是闻一多用来计算诗句节拍的单位,大致相当西方格律诗中的音步。比如,《乡愁》中每节对应的诗句,音尺的数量完全一致。每节首句“小时候”、“长大后”、“后来呵”、“而现在”,都是音尺数量为二的句子:“小/时候”、“长大/后”、“后来/啊”、“而/现在”。
同理,“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是音尺数量为五的句子:“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是音尺数量为三的句子:“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诗中四节的音尺数量(按行计算),分别都是二、五、三、三。通过追求节与节音尺数量的工整、对称,余光中实现了闻一多的“建筑美”“音乐美”要求的整齐化、规律化。不过余光中作为蓝星成员,显然放弃了闻一多在《死水》中的刻板做法:即在同一节中追求诗句音尺数量甚至字数的相同。相反,余光中给予首节完全自由的安排,转而让第二、三、四节受控于首节,令节中各行的音尺数量甚至字数,全部向首节看齐。其实这也是古代《诗经》中不少诗篇的选择,《诗经·郑风》中的某些诗篇,同一节诗句的字数并不完全相同。比如,《郑风·淄衣》中的首节:“淄衣之宜兮,蔽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各行字数分别为五、六、五、七,《淄衣》中的第二、三节各行字数,保持了与首节的完全一致。
由此可以窥见,这种安排之所以受到《诗经》和蓝星成员的青睐,是因为古体诗在诗经时代以及新诗在当代,都面临骑虎难下的相似局面。作为民歌的诗经,为了易于传诵,必须在散文化与声音的规律化之间作出选择。通读《诗经》可以发现,除了四字诗基本(不是全部)完成了刻板的规律化(追求各句字数相同),其实无法控制各句字数的挣扎,明显贯穿于不少诗篇中。当新诗用类似的想法来处理诗句,因为白话词汇的字数更不可控,可以看出这种挣扎会更加强烈和痛苦。我们由此触及到余光中与闻一多的差别,甚至蓝星与新月的差别。闻一多和新月成员表现出了实现整齐诗行的急切,他们差不多是用谋杀诗句的方式,来切出整齐划一的诗行,他们由此留下后人病垢的不少弊端。他们切掉的不只是诗行,他们切掉的也是某些思想,因为宽以待词,实质是宽以待思。
余光中作为蓝星成员,似乎有意把诗句的规律化,与思想的弹性、意象的亲和力结合起来,避免诗句受到过度整齐的戕害。同时我们也要意识到,哪怕是所谓的自由体,与讲究的格律体也只有相对的差别。自由体压根就没有真正自由过,它也有属于自己的“形式”,只不过一般人难以直接用眼睛辨认出来。
余光中拒绝闻一多那样的刻板重复,也拒绝自由体的复杂“形式”(要更细心才能发现它的'重复模式),恰好体现了他作为蓝星主力的追求,即他更多以诗句内在的效果,来考察音效,从而比新月更靠近现代主义。比如,“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他选择的是现代主义“什么是什么”的常见范式。现代主义之前,常见的比喻范式是“什么像什么”,这种范式力图让读者觉察到两个事物相似的特质。
“女人像花”强调的相似特质是美丽,“我拥抱着白桦树,就像拥抱着别人的妻子”(叶赛宁),暗示的相似特质是熟悉中的新鲜感、陌生感。“什么是什么”则不把注意力只放在暗示相似特质上,它甚至可以异想天开把两个不相干的事物,强行混搭在一起,从而利用我们的联想,产生诸多歧义。兰波的“U,是天体的周期”(《元音》),是这种混搭范式的开端。U本是声音,被强行与视觉上的“天体的周期”等同,从而令我们对U的声音多了视觉联想,也令我们对“天体的周期”多了声音联想,这就是所谓通感的来源,即在现代诗中,听觉、视觉、触觉等可以相互转化。可以说,没有“什么是什么”的范式,就不可能有通感的产生,毕竟强调相似特质的“什么像什么”,无法同时容纳听觉和视觉等。
当然,“什么是什么”的范式,同样可以如“什么像什么”一样,用来暗示相似特质,但不必如后者那样,非得令人一眼看出两个事物的相似(这是“什么像什么”产生比喻的前提),从而扩大了选择相似特质的事物范围。可以设想,如果把《乡愁》一诗中的“乡愁是……邮票”、“乡愁是……船票”、“乡愁是……坟墓”、“乡愁是……海峡”,改为“乡愁像……邮票”、“乡愁像……船票”、“乡愁像……坟墓”、“乡愁像……海峡”,由于“像”会迫使我们寻找“乡愁”和“邮票”、“船票”、“坟墓”、“海峡”的共同点,会把我们的思绪引向揣摩“乡愁”与“邮票”等的相似,这样就中断了“乡愁是邮票”等带来的异质含义与诗意延伸。
当使用“什么像什么”的范式,读者因无法一眼看出“乡愁”与“邮票”等的相似,会觉得诗句别扭,一时难以认同。由于每节最后两行,“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不是用来描述“乡愁”与“邮票”等的相似,而是对“邮票”、“船票”、“坟墓”、“海峡”的情景描述;“邮票”对应的情景是“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船票”对应的情景是“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坟墓”对应的情景是“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海峡”对应的情景是“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情景描述旨在深化扩展我们对“邮票”、“船票”、“坟墓”、“海峡”的感觉,并不劝说我们去寻找它们与“乡愁”的相似。
这样,当我们读到每节第二句,乡愁是邮票、是船票、是坟墓、是海峡的陈述,陈述本身会先迫使我们接受“乡愁是邮票”等的“事实”,我们内心那种寻求相似的警觉,会先被陈述捻灭。“乡愁是邮票”的陈述,尽管会产生诸多歧义,由于“什么是什么”的范式,没有只为相似服务的义务,我们获得自主联想时,就会先接受陈述,同时期待接踵而来的诗句,通过拓展其含义,来令我们信服、认同。由此我们触及到《乡愁》的秘密,说起来甚至非常简单:作者只需先找到与个人生活相关的几个意象,如“邮票”、“船票”、“坟墓”、“海峡”,再找到意象对应的情景描述(这不难完成),最后考虑用什么情绪或感情把上述意象勾连起来,以达到相互说明和映衬;因作者是用强力陈述“什么是什么”来勾连,就不必考虑情绪或感情与“邮票”等意象的相似点,比如,我们甚至可以试着用“爱”来替换诗中的“乡愁”,诗歌依然成立。所以,《乡愁》的难点既不在意象的寻找和对应情景的描述,也不在能否找到情绪或感情勾连意象,这样就回到了文章开头提示的乡愁背景。
乡愁背景不是余光中可以自主挑选的,那是历史派给他的一种情绪,这就意味《乡愁》的写作是一次性的,它是两岸的政治拉到满弓时激发的写作(这也是它引发普遍反响的重要原因),如今已难以复制。或者说,当有一天海峡不再是政治现状的分界线,“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又会在读者心里激起怎样的感受呢?最后一节有无被后人当作个人情绪的危险?最后一节会不会与前三节一样,被后人当作家庭乡愁的体现?或像李煜的亡国诗那样,靠着“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令后人继续赞叹他把家国情绪合二为一的出奇表达?毕竟亡国情绪里含着一笔勾销的惨痛,而当年海峡两岸的对峙,则保存着一份侥幸……
【导读】李商隐擅长诗歌写作,
晚唐与南唐是文学史上两个非常重要的时期,有很特殊的重要性。
在艺术里面,大
活在
一九八八年我去了上海,很好奇地去看百乐门大舞厅,还有很有名的大世界,觉得怎么这么破陋。回忆当中很多东西的
晚唐的
幻灭与眷恋的纠缠
我想先与大家分享李商隐的《登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首诗只有二十个字,可是一下就能感觉到岁月已经走到了晚唐。诗人好像走到庙里抽了一支与他命运有关的`签,签的第一句就是“向晚意不适”。“向晚”是快要入夜的时候,不仅是在讲客观的时间,也是在描述心情趋于没落的感受。晚唐的“晚”也不仅是说唐朝到了后期,也有一种心理上结束的感觉。个人的生命会结束,朝代会兴亡,所有的一切在时间的意义上都会有所谓的结束,意识到这件事时,人会产生一种幻灭感。当我们觉得生命非常美好时,恐怕很难意识到生命有一天会结束。如果意识到生命会结束,不管离这个结束还有多远,就会开始有幻灭感。因为觉得当下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在这个不确定的状态中,会特别想要追求刹那之间的感官快乐与美感。
白天快要过完了,心里有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有一种讲不出理由的闷,即“意不适”。晚唐的不快乐绝对不是大悲哀。李白的诗中有号
这种讲不出的不舒服要如何解脱呢?“驱车登古原”,用现在的语言来讲,就是去散散心吧,疏解一下愁怀。乐游原是当时大家很喜欢去休闲娱乐的地方,这里用了“古”字,表示这个地方曾经
曾经
这首诗太像关于命运的签。大
李商隐的很多哀伤的感觉都是源于个人生命的幻灭,可以说是一种无奈吧;感觉到一个大时代在慢慢没落,个人无力挽回,难免会觉得哀伤;同时对华丽与美又有很大的眷恋与耽溺,所以他的诗里面有很多对华丽的回忆,回忆本身一定包含了当下的寂寞、孤独与某一种没落。这有点儿类似于白先勇的小说,他的家世曾经非常显赫,在巨大的历史变故之后,他一直活在对过去的回忆里。那个回忆太华丽,或者说太
在西洋音乐史上,很多音乐家习惯在晚年为自己写安魂曲,比如大家很熟悉的莫扎特的《安魂曲》。他们写安魂曲的时候,那种心情就有一点像李商隐的诗,在一生的回忆之后,想把自己在历史中定位,可是因为死亡已经逼近,当然也非常感伤。在西方美学当中,将这一类文学叫作“décadence”,“décadence”
“颓废”这两个字在汉字里的意思不好,我们说一个人很颓废,正面的意义很少。我们总觉得建筑物崩塌的样子是“颓”,“废”是被废掉了,可是“décadence”在法文当中是讲由极盛慢慢转到安静下来的状态,中间阶梯状的下降过程就叫作“décadence”,更像是很客观地叙述如日中天以后慢慢开始反省与沉思的状态。这个状态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在极盛时代,人不会反省。
1.《清净之莲》
偶尔在人行道上散步,忽然看到从街道延伸出去,在极远极远的地方,一轮夕阳正挂在街的尽头,这时我会想,如此美丽的夕阳实在是预示了一天即将落幕。
偶尔在某一条路上,见到木棉花叶落尽的枯枝,深褐色的孤独地站边,有一种箫索的姿势,这时我会想,木棉又落了,人生看美丽木棉花的开放能有几回呢?
偶尔在路旁的咖啡座,看绿灯亮起,一位衣着素朴的老妇,牵着衣饰绚如春花的小孙女,匆匆地横过马路,这时我会想,那年老的老妇曾经也是花一般美丽的少女,而那少女则有一天会成为牵着孙女的老妇。
偶尔在路上的行人陆桥站住,俯视着在陆桥下川流不息,往四面八方奔串的车流,却感觉到那样的奔驰仿佛是一个静止的画面,这时我会想, 到底哪里是起点?而何处者终站呢?
偶尔回到家里,打开水龙头要洗手,看到喷涌而出的清水,急促的流淌,突然使我站在那里,有了深深的颤动,这时我想着:水龙头流出来的好像不是水,而是时间、心情,或者是一种思绪。
偶尔在乡间小道上,发现了一株被人遗忘的蝴蝶花,形状像极了凤凰花,却比凤凰花更典雅,我倾身闻着花香的时候,一朵蝴蝶花突然飘落下来,让我大吃一惊,这时我会想, 这花是蝴蝶的幻影,或者蝴蝶是花的前身呢?
偶尔在静寂的夜里,听到邻人饲养的猫在屋顶上为情欲追逐,互相惨烈地嘶叫,让人的汗毛都为之竖立,这时我会想,动物的情欲是如此的粗糙,但如果我们站在比较细腻的高点来回观人类,人不也是那样粗糙的动物吗?
偶尔在山中的小池塘里,见到一朵红色的睡莲,从泥沼的浅地中昂然抽出,开出了一句美丽的音符,仿佛无视于外围的污浊,这时我会想:呀!呀!究竟要怎么样的历练,我们才能像这一朵清净之莲呢?
偶尔……
偶尔我们也是和别人相同地生活着,可是我们让自己的心平静如无波之湖,我们就能以明朗清澈的心情来照见这个无边的复杂的世界,在一切的优美、败坏、清明、污浊之中都找到智慧。我们如果是有智慧的人,一切烦恼都会带来觉悟,而一切小事都能使我们感知它的意义与价值。
在人间寻求智慧也不是那样难的。最重要的是,使我们自己的柔软的心,柔软到我们看到一朵花中的一片花瓣落下,都使我们动容颤抖,如悉它的意义。
唯其柔软,我们才能敏感;唯其柔软,我们才能包容;唯其柔软,我们才能精致;也唯其柔软,我们才能超拔自我,在受伤的时候甚至能包容我们的伤口。
柔软心是大悲心的芽苗,柔软心也是菩提心的种子,柔软心是我们在俗世中生活,还能时时感知自我清明的泉源。
那最美的花瓣是柔软的,那最绿的草原是柔软的,那最广大的海是柔软的,那无边的天空是柔软的,那在天空自在飞翔的云,最是柔软!
我们心的柔软,可以比花瓣更美,比草原更绿,比海洋更广,比天空更无边,比云还要自在,柔软是最有力量,也是最恒常的。
且让我们在卑湿污泥的人间,开出柔软清净的智慧之莲吧!
2.《桃花心木》
乡下老家屋旁,有一块非常大的空地,租给人家种桃花心木的树苗。
桃花心木是一种特别的树,树形优美,高大而笔直,从前老家林场种了许多,已长成几丈高的一片树林。所以当我看到桃花心木仅及膝盖的树苗,有点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种桃花心木苗的是一个个子很高的人,他弯腰种树的时候,感觉就像插秧一样。
树苗种下以后,他常来浇水。奇怪的是,他来的并没有规律,有时隔三天,有时隔五天,有时十几天才来一次;浇水的量也不一定,有时浇得多,有时浇得少。
我住在乡下时,天天都会在桃花心木苗旁的小路上散步,种树苗的人偶尔会来家里喝茶。他有时早上来,有时下午来,时间也不一定。
我越来越感到奇怪。
更奇怪的是,桃花心木苗有时莫名其妙地枯萎了。所以,他来的时候总会带几株树苗来补种。
我起先以为他太懒,有时隔那么久才给树浇水。
但是,懒人怎么知道有几棵树会枯萎呢?
后来我以为他太忙,才会做什么事都不按规律。但是,忙人怎么可能做事那么从从容容?
我忍不住问他,到底应该什么时间来?多久浇一次水?桃花心木为什么无缘无故会枯萎?如果你每天来浇水,桃花心木苗该不会枯萎吧?
种树的人笑了,他说:“种树不是种菜或种稻子,种树是百年的基业,不像青菜几个星期就可以收成。所以,树木自己要学会在土里找水源。我浇水只是模仿老天下雨,老天下雨是算不准的,它几天下一次?上午或下午?一次下多少?如果无法在这种不确定中汲水生长,树苗自然就枯萎了。但是,在不确定中找到水源、拼命扎根,长成百年的大树就不成问题了。”
种树人语重心长地说:“如果我每天都来浇水,每天定时浇一定的量,树苗就会养成依赖的心,根就会浮在地表上,无法深入地下,一旦我停止浇水,树苗会枯萎得更多。幸而存活的树苗,遇到狂风暴雨,也会一吹就倒。”
种树人的一番话,使我非常感动。不只是树,人也是一样,在不确定中生活,能比较经得起生活的考验,会锻炼出一颗独立自主的心。在不确定中,深化了对环境的感受与情感的感知,就能学会把很少的养分转化为巨大的能量,努力生长。
现在,窗前的桃花心木苗已经长得与屋顶一般高,是那么优雅自在,显示出勃勃生机。
种树人不再来了,桃花心木也不会枯萎了。
3.《生命的化妆》
我认识一位化妆师。她是真正懂得化妆,而又以化妆闻名的。
对于这生活在与我完全不同领域的人,我增添了几分好奇,因为在我的印象里 ,化妆再有学问,也只是在皮相上用功,实在不是有智慧的人所应追求的。
因此,我忍不住问她:“你研究化妆这么多年,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会化妆? 化妆的最高境界到底是什么?”
对于这样的问题,这位年华已逐渐老去的化妆师露出一个深深的微笑。她说: “化妆的最高境界可以用两个字形容,就是‘自然’,最高明的化妆术,是经过非常考究的化妆,让人家看起来好像没有化过妆一样,并且这化出来的妆与主人的身份匹配,能自然表现那个人的个性与气质。次级的化妆是把人突显出来,让她醒目 ,引起众人的注意。拙劣的化妆是一站出来别人就发现她化了很浓的妆,而这层妆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缺点或年龄的。最坏的一种化妆,是化过妆以后扭曲了自己的个 性,又失去了五官的协调,例如小眼睛的人竟化了浓眉,大脸蛋的人竟化了白脸,阔嘴的人竟化了红唇……”
没想到,化妆的最高境界竟是无妆,竟是自然,这可使我刮目相看了。
化妆师看我听得出神,继续说:“这不就像你们写文章一样?拙劣的文章常常是词句的堆砌,扭曲了作者的个性。好一点的文章是光芒四射,吸引人的视线,但别人知道你是在写文章。最好的文章,是作家自然的流露,他不堆砌,读的时候不 觉得是在读文章,而是在读一个生命。”
多么有智慧的人呀?可是,“到底做化妆的人只是在表皮上做功夫!”我感叹地说。
“不对的,”化妆师说,“化妆只是最末的一个枝节,它能改变的事实很少。深 一层的化妆是改变体质,让一个人改变生活方式。睡眠充足、注意运动与营养,这样她的皮肤改善、精神充足、比化妆有效得多。再深一层的化妆是改变气质,多读书、多欣赏艺术、多思考、对生活乐观、对生命有信心、心地善良、关怀别人、自爱而有尊严,这样的人就是不化妆也不到哪里去,脸上的化妆只是化妆最后的一件小事。我用三句简单的话来说明,三流的化妆是脸上的化妆,二流的化妆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化妆是生命的化妆。”
化妆师接着作做了这样的结论:“你们写文章的人不也是化妆师吗?三流的文章是文字的化妆,二流的文章是精神的化妆,一流的文章是生命的化妆。这样,你懂化妆了吗?”我为了这位女性化妆师的智慧而起立向她致敬,深为我最初对化妆师的观点感到惭愧。
告别了化妆师,回家的路上我走在夜黑的地方,有了这样深刻的体悟:在这个世界一切的表相都不是独立自存的,一定有它深刻的内在意义,那么,改变表相最好的方法,不是在表相下功夫,一定要从内在里改革。可惜,在表相上用功的人往往不明白这个道理。”
4.《黄金鼠》
在饶河街夜市,看到一只黄金鼠,全身长着拖地的长毛,背的部分是金黄色,尾端是银白色。它的长毛中分,一丝不乱,显然被仔细地梳理过。
那只金银两色的黄金鼠,引起逛夜市人群的围观,大部分的人议论纷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老鼠呀。”当大家看到它竟然可以把食物藏在腮边,还可以自己洗脸时。
清洗长毛的时候,更是忍不住惊叹。
根据卖黄金鼠的小贩说,黄金鼠多是短毛的,原产于欧洲,性情乖顺,一般的黄金鼠是灰色或土色,他说:“从中古世纪以来,黄金鼠就是欧洲贵族的宠物,现在则是台北人最时髦的宠物。”
他轻轻抓起那金银两色的黄金鼠,说:“这一只更是稀有、名贵,这是变种的黄金鼠,才会有长毛,还有两种最珍贵的颜色呀!”
有人问说:“这一只要卖多少钱呢?”
小贩笑着说:“一只才1800元。”
“太贵了,哪有老鼠卖这么贵的。”问的人摇摇头,走了。
“这个价钱很公道,因为真的是很稀罕,很稀罕呀!”小贩对围观的人说。
“1800元?”站在一旁的我,也以为是听错,又问了一次。
“是,才1800元。”小贩加强语气说,“你要买便宜的也有哪,这个箱子里的每只150元,那个箱子里小一点的,一只100元。”
我仍然感到吃惊,眼前这只稀罕的黄金鼠虽是变种,又是长毛,也仍然是一只老鼠,一只老鼠卖到1800,在我的想像中是不可思议的。
我随着走过黄金鼠的摊位,隔壁正好是卖大陆陶瓷的摊位,一个米粒烧的瓷杯卖20元,一个很好的.宜兴陶壶卖五百元。看着这些来自彼岸的物品,使我想起一只长毛黄金鼠的价格,正好是360元人民币,很多大陆人工作两个月的薪资,还比不上一只老鼠的价钱。这样想,使我感到一种幽微的痛心。住在台湾的人,玩狗、玩鸟、玩猫之不足,玩红龙、玩娃娃鱼,现在竟可以花1800元买一只老鼠了。
几天前看报纸,知道台北的宠物店无奇不有,鳄晰与变色龙一只要价七千元以上。
甚至有人进口青蛙当宠物,小丑蛙一只2500元,绿树蛙700元,最普通的红肚青蛙,一只也要卖400元。我不能了解为什么有人要花昂贵的价钱养这些野生动物当宠物,是为了时髦、好奇或是无事可做呢?
正在这样想,已经不知不觉走到夜市的尽头,看到有一堆垃圾,周围有两三只狗,四五只猫正在觅食垃圾里的食物。我在旁边仔细地观察着它们。狗是比较无觉的,对于我的注视浑然无知,或者说是懒得理睬。但敏感的猫很快就察觉到,警觉地抬起头来瞄我许久,发现我并没有要赶跑它们的意图,便继续埋首吃垃圾了。
其中有一只,外形特别美丽的,看了我一眼,立刻有些羞赧地跳下垃圾堆,它那跃下来时优雅与敏捷的动作似曾相识,呀!竟是我从前饲养过的那种白色长毛的波斯猫。
我不敢确定波斯猫也会流落到垃圾堆捡食物,不敢确定被称为“白猫王子”的波斯猫竟没有疼惜它的主人,于是跟随它走了一段路,直到灯光灿亮的路灯下才敢确定,没有错!是一只波斯猫!
是因为年纪老了?或者因为生病了?或者,是走失了?亦或是,主人养腻了?这纯种、有着美丽白毛的波斯猫,竞被它的主人弃养,沦落成为街头流浪的野猫。当我思维的时候,白猫垃圾王子,迅速越过街道,消失在对街黑暗的小巷之中。
人间的是非正是如此难以评断,长毛的黄金鼠以一只1800元的价格被当成稀有的宠物;一向被当成宠物的波斯猫,流落在夜市的垃圾中寻找食物,这种相反的生命情境,使我有一种深刻的荒谬之感。
猫鼠原没有固定的价值,只是由于人的好恶而显出贵贱,当一只优雅的波斯猫在垃圾中寻找食物,它的内心是不是也有如是的感叹呢?
当然,我并没有资格评定动物的贵贱,只是我知道,不管面对什么动物,我们都要有珍惜的心,我相信,不能爱惜猫的人绝对无法疼惜一只老鼠;我也确信,不能爱惜田间青蛙与晰蝎的人,也绝不可能对变色龙或小丑蛙有真爱的心。
即使不是宠物,像提供我们食物的牛羊鸡鸭,不断地奉献生命,死而后已,我们的心里可曾有一丝疼惜与感念呢?
当我们买1800元的老鼠之际,我们是真爱那只老鼠,还是重视那个价钱?如果长毛黄金鼠一只18元,我们还会宠爱它吗?当我们花2500元买一只青蛙的时候,是因为价钱而重视青蛙,还是真爱一只青蛙呢?如果真爱青蛙,市场里多的是,一斤才40元呀!
在人世里,我们重视一个人不也如此吗?往往重视的是附加在人身上的名利、权位,甚至衣服,只有一个人能看透外在的虚妄,进人内在的照见与品质,才是真正的智者呀!
5.《海边的白蝴蝶》
我和两个朋友一起去海边拍照、写生。朋友中一位是摄影家,一位是画家,他们同时为海边的荒村、废船、枯枝的美惊叹而感动,白净绵长的沙滩反而被忽视了。我看他们拿出照相机和素描簿,坐在废船头工作,那样深情而专注,我想到通常我们都为有生机的事物感到美好,眼前的事物生机早已早已断失,为什么还会觉得美呢?恐怕我们感受到是时间,以及无常、孤寂的美吧! 然后,我得到一个结论:一个人如果愿意时常保有寻觅美好感觉的心,那么在事物的变迁之中不论是生机盎然或枯落沉寂都可以看见美,那美的根源不在事物,而在心灵、感觉,乃至眼睛。
正在思索的时候,摄影家惊呼起来:“呀!蝴蝶!一群白蝴蝶。”他一边叫着,一边立刻跳起来,往海岸奔去。
往他奔跑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七八只白影在沙滩上追逐,这也使我感到惊讶,海边哪来的蝴蝶呢?既没有植物,也没有花,风势又如此狂乱。但那些白蝴蝶上下翻转的飞舞,确实是非常美的,怪不得摄影家跑得那么快,如果能拍到一张白蝴蝶在海滩上飞舞的照片,就不枉此了。
我到摄影家站在白蝴蝶边凝视,并未举起相机,他扑上去抓住其中的一只,那些画面仿佛是影片里,无声、慢动作的剪影。
接着,摄影家用慢动作走回来了,海边的白蝴蝶还在他的后面飞。
“拍到了没?”我问他。
他颓然而地张开右手,是他刚刚抓到的蝴蝶。我们三人同时大笑起来,原来他抓到的不是白蝴蝶,而是一片白色的纸片。纸片原是沙滩上的垃圾,被海风吹舞,远远看,就像一群白蝴蝶在海面飞舞。
真相往往就是这样无情的。
我对摄影家说:“你如果不跑过去看,到现在我们都还以为是白蝴蝶呢!”
确实,在视觉上,垃圾纸片与白蝴蝶是一模一样,无法分别的。我们对美的感应,与其说来自视觉,还不如说来自想像,当我们看到“白蝴蝶在海上飞”和“垃圾纸片在海上飞”,不论画面或视学是等同的,差异的是我们的想象。
这更使我们想到感官的感受是非实的,我们许多时候是受着感官的蒙骗。
其实在生活里,把纸片看成白蝴蝶也是常有的事呀!
结婚前,女朋友都是白蝴蝶,结婚后,发现不过是一张纸片。
好朋友原来都是白蝴蝶,在断交反目时,才看清是纸片。
未写完的诗,没有结局的恋情、被惊醒的梦、山顶缥缈的庄园、缘尽情未了的故事,都是在生命大海边飞舞的白蝴蝶,不一定要快步跑去看清。只要表达了,有结局了,不再流动思慕了,那时便立刻停格,成为纸片.
我回到家里,坐在书房远望着北海的方向.想着,就在今天的午后,我们还坐在北海的海岸咣海风,看到白色的蝴蝶_喔,不!白色的纸片_随风飞舞.现在,这些好像真实经历过的,都随风成为幻影.或者,会在某一个梦里飞来,或者,在某一个海边,在某一世,也会有蝴蝶的感觉.
唉!一只真的白蝴蝶,现在就在我种的一盆紫茉莉上吸花蜜呢!你信不信?
你信,那么你是个有美感的人,在人生的大海边,你会时常看见白蝴蝶飞进飞出.
你不信,那么你是个重实际的人,在人生的大海边,你会时常快步疾行,去找到纸片与蝴蝶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