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窗前有一棵树,那是一棵高大的洋槐。
洋槐在春天,似乎比其他的树都沉稳些。杨与柳都已翠叶青青,它才爆发出米粒大的嫩芽:只星星点点的一层隐绿,悄悄然绝不喧哗。又过了些日子,忽然就挂满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又如一只只浅绿色的蜻蜓缀满树枝——当它张开翅膀跃跃欲飞时,薄薄的羽翼在春日温和的云朵下染织成一片耀眼的银色。那个清晨你会被一阵来自梦中的花香唤醒,那香味甘甜淡雅、撩人心脾,却又若有若无。你寻着这馥郁走上阳台,你的身子为之一震,你的眼前为之一亮,顿时整个世界都因此灿烂而壮丽:满满的一树雪白,袅袅低垂,如瀑布倾泻四溅。银珠般的花瓣在清风中微微飘荡,花气熏人,人也陶醉。便设法用手勾一串鲜嫩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地放进嘴里,如一个圣洁的吻,甜津津、凉丝丝的。轻轻地咽下,心也香了。
槐花开过,才知春是真的来了。铺在桌上的稿纸,便也文思灵动起来。那时的文字,就有了些轻松。
夏的洋槐,巍巍然郁郁葱葱,一派的生机勃发。夏日常有雨,暴雨如注时,偏爱久久站在窗前看我的槐树——它任凭狂风将树冠刮得东歪西倒,满树的绿叶呼号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它翻滚,它旋转,它战栗,它呻吟。曾有好几次我以为它会被风暴折断,闪电与雷鸣照亮黑暗的瞬间,我窥见它的树干却始终岿然。大雨过后,它轻轻抖落一身的水珠,那一片片细碎光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饱含着水分,安详而平静。
那个时刻我便为它幽幽地滋生出一种感动。自己的心似乎变得干净而澄明。雨后清新的湿气萦绕书桌徘徊不去,我想这书桌会不会是用洋槐树木做成的呢?否则为何它负载着沉重的思维却依然结实有力。
洋槐伴我一春一夏的绿色,到秋天,艳阳在树顶涂出一抹金黄,不几日,窗前已是装点得金碧辉煌。秋风乍起,金色的槐树叶如雨纷纷飘落,我的思路便常常被树叶的沙沙声打断。我明白那是一种告别的方式。它们从不缠缠绵绵凄凄切切,它们只是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向我挥挥手连头也不回。它们离开了槐树就好比清除了衰老抛去了陈旧,是一个必然,一种整合,一次更新。它们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己还原给自己。他们需要休养生息,一如我需要忘却所有的陈词滥调而寻找新的开始。所以凝望一棵斑驳而残缺的树,我并不怎样觉得感伤和悲凉——我知道它们明年还会再来。
冬天的洋槐便静静地沉默。它赤裸着全身一无遮挡,向我展示它的挺拔与骄傲。或许没人理会过它的存在,它活得孤独,却也活得自信,活得潇洒。寒流摇撼它时,它黑色的枝条俨然如乐队指挥庄严的手臂,指挥着风的合奏。树叶落尽以后,树杈间露出一只褐色的鸟窝,肥硕的喜鹊啄着树杈喳喳欢叫,几只麻雀飞来飞去飞到阳台上寻食,偶尔还有乌鸦的黑影匆匆掠过,时喜时悲地营造出一派生命的气氛,使我常常猜测着鸟们的语言,也许是在提醒着我什么。雪后的槐树一身素裹银光璀璨,在阳光还未及融化它时,真不知是雪如槐花,还是槐花如雪。
年复一年,我已同我的洋槐过了六个春秋。在我的一生中,我与槐树无言相对的时间将超过所有的人,这段漫长又真实的日子,槐树与我无声的对话,便构成一种神秘的默契。
是前年的夏天,我带着满心的疲惫和沧桑,坐在这个机关大楼的办公室里,与这窗树相遇了。
很久以前,它们就在这里了。那几棵高大笔直的松树,直耸云霄。蓝天下,它枝桠间的松果,像一朵朵盛开在松针里的花,给挺拔的松树增添了几份俊俏。几棵魁梧的樟树,枝繁叶茂。一棵近窗的大树伸开的手臂正好笼罩我的窗户,给这间办公室贮入了几丝绿意和阴凉。地面还有很多芭蕉等草本植物。这样高低错落,交相辉映,成为我窗前永远欣赏不够的美景。
夏天,林子里绿树葱茏,绿草如茵。几棵樟树张开的枝桠笼罩着了这栋小楼,给每个办公室注入了绿意和阴凉。秋天,所有的花草树木都着上了厚重的色彩,林子里愈显清幽、静穆。有时,一片落叶从窗外飞进来,“噗”地一声,正好停在我桌前摊开的书本上。我惊喜地端详着它,水嫩嫩的黄,衬几点褐色斑点,泛着浓郁的秋天气息。窗外,阳光静静地照耀着这片树林,疏朗洒脱的树木下,整整齐齐的草儿全黄了。一位清洁工,正手拿一把大扫帚扫起一堆一堆的落叶。风不时地吹开了堆起的树叶,清洁工又来来回回地扫拢。整个林子静极了,只听见幽微的鸟鸣声和这树叶与树叶碰撞的“唰——唰——”声。这个美丽的情景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到了冬天,落叶稀了,草儿也成了褐黄。高大的板栗树下,黄黄的板栗球铺了一地,有的还张开笑脸,露出深褐色光泽的板栗,惹得孩子们在草丛间来来回回地寻觅。清洁工不时地清扫一些干树枝和樟树籽,大部分时间,她也坐在树林里石凳旁,一动不动。
当然,林子里最热闹的还是春天。各种鸟儿兴奋得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四围里的蛙声此起彼伏,更远处,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一次,一只鸟儿在和同伴嬉戏玩耍间,飞向窗户对着窗里人开心地大叫一声,令我忍不住笑出了声。而那只斑鸠全然不顾眼前的喧嚣,静静地呆在巢里孵蛋。我看不到它的头,有时候它的尾巴朝东,有时候它的尾巴朝西。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开始孵蛋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孵完蛋离开的。让我感动的是,在连续几天的大雨中,顺着树枝而下的雨水打湿了它的羽毛,而它全然不顾这些,专心地孵它的蛋。我想,整个树林都湿了,只有它身下的巢干燥又暖和。
两年多了,这一窗树带给我太多的美丽和快乐,成为我精神领域里重要的一部分。白天,我坐在窗前读书写字办公,累了,倦了,就看看窗前的树。它们总是静静地立在阳光里,温和微笑地注视着我。这时候,我就入了迷似地看着它们,看照耀在它们身上的阳光,一点一点地移去。偶尔,有风拂过,一朵似花非花似叶非叶的东西飘下来。树叶有了晃动,那是它们的笑。不知不觉间,我的眼睛里有了笑意,嘴唇边也有了笑意,心里开着愉悦的花。于是,又精神抖擞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中午休息,我喜欢面对窗户躺下。那些阳光,在树叶上,反射成翡翠般的光芒,细细碎碎的,把我的办公室映得安静又祥和。春天的蛙声,夏天的'蝉鸣,秋冬的鸟声,都成为我的催眠曲,看着听着,意识就进入混沌状态,我的睡眠是幽美的。醒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一窗的阳光。林子里很静很静,枝桠间的鸟巢似乎也在睡梦中想着什么。我奢侈地躺在这窗阳光里,听到了阳光流动时的“兹——兹”声,我感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梦幻的东西,自己仿佛走进了一种与世隔绝的境界里。
周末无事,我也喜欢呆在办公室。这个冬天很暖和,阳光特别的好。我打开窗户,让一窗的阳光洒进来,然后,点开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私语》。这是一首音色十分优美,音质明朗辉煌的曲子,它的旋律悠扬,和声简洁,音色辉煌,把带入到朴素、安详、愉悦、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氛围中,这种氛围正好与我窗前的景物浪漫幽静相吻合。当这种美妙,流畅,典雅,华丽的琴音萦绕于这些树间时,我发现阳光在树叶间舞蹈,浑圆的樟树不断地点头,高高的松树张开双臂朝天微笑------所有的一切都迷失在这种安静的美丽中。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愉悦、闲适充盈着,然后饱满地释放。我的一个又一个周末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度过了。
很多黄昏,办公楼很安静,我并不急于回家,而是打开窗户,静静地对着这一窗树,默默地和它们对话。夕阳渐渐地收敛了它的光芒,夜幕渐渐朦胧了它们。我看不清它们的枝叶,但能感觉到它们的伸向高空的姿态和风骨。
我就这样敛声屏气地坐着,很久很久。我停止思维,停止冥想,思想恢复初涉人世的混沌懵懂。此时,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为何而来?已不重要。此刻,空间不存在了,时间不存在了,我只想静静地与它们对视,直到天荒地老。
【作者简介】张抗抗,1950年出生于杭州市,1966年杭州市第一中学(现为杭州高级中学)初中毕业。1969年赴北大荒农场上山下乡,在农场劳动、工作8年。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文学创作至今。现为一级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第七、八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字著作权保护协会副会长、国际笔会中国笔会中心副会长,第十届、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
窗前的树
我家窗前有一棵树,那是一棵高大的洋槐。
洋槐在春天,似乎比其它的树都沉稳些。杨与柳都已翠叶青青,它才爆发出米粒大的嫩芽:只星星点点的一层隐绿,悄悄然绝不喧哗。又过了些日子,忽然就挂满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又如一只只浅绿色的蜻蜓缀满树枝——当它张开翅膀跃跃欲飞时,薄薄的羽翼在春日温和的云朵下染织成一片耀眼的银色。那个清晨你会被一阵来自梦中的花香唤醒,那香味甘甜淡雅、撩人心脾,却又若有若无。你寻着这
便设法用手勾一串鲜嫩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地放进嘴里,如一个圣洁的吻,甜津津、凉丝丝的。轻轻地咽下,心也香了。
槐花开过,才知春是真的来了。铺在桌上的稿纸,便也文思灵动起来。那时的文字,就有了些轻松。
夏的洋槐,巍巍然郁郁葱葱,一派的生机勃发。夏日常有雨,暴雨如注时,偏爱久久站在窗前看我的槐树——它任凭狂风将树冠刮得东歪西倒,满树的绿叶呼号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它
那个时刻我便为它幽幽地滋生出一种感动。自己的'心似乎变得干净而澄明。雨后清新的湿气萦绕书桌徘徊不去,我想这书桌会不会是用洋槐树木做成的呢?否则为何它负载着沉重的思维却依然结实有力。
洋槐伴我一春一夏的绿色,到秋天,艳阳在树顶涂出一抹金黄,不几日,窗前已是装点得金碧辉煌。秋风乍起,金色的槐树叶如雨纷纷飘落,我的思路便常常被树叶的沙沙声打断。我明白那是一种告别的方式。它们从不缠缠绵绵凄凄切切,它们只是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向我挥挥手连头也不回。它们离开了槐树就好比清除了衰老抛去了陈旧,是一个必然一种整合,一次更新。它们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己还原给自己。他们需要休养生息,一如我需要忘却所有的陈词滥调而寻找新的开始。所以凝望一棵斑驳而残缺的树,我并不怎样的觉得感伤和悲凉——我知道它们明年还会再来。
冬天的洋槐便静静地沉默。它赤裸着全身一无遮挡,向我展示它的挺拔与骄傲。或许没人理会过它的存在,它活得孤独,却也活得自信,活得潇洒。寒流摇撼它时,它黑色的枝条
年复一年,我已同我的洋槐过了六个春秋。在我的一生中,我与槐树无言相对的时间将超过所有的人,这段漫长又真实的日子,槐树与我无声的对话,便构成一种神秘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