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屋前面有块窄窄长长的荒地,犹如一弯浅浅的新月,挂在蓝灰色的天空中。
父亲在世时,家里养猪喂牛,这片荒地就用来堆放稻草。二000年冬天,父亲去世后,我和弟弟还在学校读书,母亲体弱多病,家里缺少劳动力,种不了庄稼,也就不用喂牛了,那块堆放稻草的荒地一天天空了下来。母亲闲不住,她说,肥猪不抵瘦菜园,那地就在家门口,空着实在可惜,秋天到了就刨挖出,种些瓜瓜果果。母亲担心左邻右里喂养的牲口啃咬菜苗,就在空地四周砌了几堵一人高的围墙。围墙砌好后,母亲还是放心不下,又在围墙上面插满荆棘,荒地摇身一变,就变成了母亲的菜园。
那片空地狭小得实在可怜,松土时牲畜使不上力,只得人工刨挖。那是个细雨绵绵的秋天,我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蹲在地里把角角落落的碎石、树枝、杂草仔仔细细地清捡干净,握着轻巧而锋利的锄头,一锄头一锄头挖了起来。那地抛荒了好多年了,人踩马踏,泥土就像石头那样坚硬。弱弱瘦瘦的我挥舞着锄头,一锄头挖了下去,只听见“乒乒乓乓”的声响,锄头冒起了火花,我那细嫩的双手,磨起了红肿的水泡,钻心地痛,不由得呲牙咧嘴地叫了起来。我没有歇息,更加握紧了手中的锄头,咬紧牙关挥洒着汗水,“哎呦!哎呦!”地喊起了号子,一锄头一锄头地挖了起来。汗流浃背地挖了半天,累得腰酸腿胀,我终于松完了土,回过头去望了望脚下的那小片散发着芬芳的土地,开心而满足地笑了起来!
母亲蹲在松松软软的泥土上,眯着昏花的老眼,用她那双青筋密布的瘦手,仔仔细细地搓着土疙瘩,捏得细细碎碎的。母亲叫我去村头的古井挑来透亮而清澈的井水,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握着水瓢,均匀地泼洒在黑油油的泥土上。母亲从木箱里翻找出菜种,小心翼翼地剪开封口,抖在手心里,往空中一扬,星星点点的种子舞动着灵动的身子,划出了一道道优美的.弧线,连同母亲的希望和喜悦,撒播在菜园里头,一脸的幸福,一脸的期盼。种下菜种后,母亲日思夜想着它们,巴不得种子一下子就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绿绿的,沐浴着阳光雨露,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每天一早一晚,母亲生怕干着菜种,提着水桶就去菜园浇水。点点滴滴的井水,细细密密地飘洒着,泥土渐渐变得润润湿湿起来。我帮母亲提着水桶,母亲语重心长地说,水不要浇洒得太多,多了就会淹着菜种,菜种就会烂在泥土里。在母亲那一声声深情的呼唤下,几天后,光秃秃的地面上,露出了一星半点的绿色,菜园一下变得生动与鲜活起来,母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而满足的笑容!菜园里的菜苗,是那么地善解人意,它们体会到了母亲的辛劳和苦累,没有辜负母亲的期盼,挨挨挤挤地一天天长了起来,水水嫩嫩的,碧绿而诱人!
母亲把菜园里的菜苗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浇水、打药、施肥,辛勤的付出,精心的呵护。母亲给菜苗浇洒粪水时,不是鸟儿啼鸣的清晨,就是倦鸟归巢的落日黄昏。她说这个时候浇粪水,便于菜苗吸收养分。而且浇洒粪水时,一定要浇在根脚,要是浇在菜叶上,白菜就会慢慢枯死。用农家肥种出来的白菜,水水嫩嫩的,一下锅就熟,嚼在嘴里,清清甜甜。我原以为种瓜种豆是简简单单的农活,只要有了力气,抛洒了汗水,就会有了沉甸甸的收获。可经母亲这么一说,我才明白种菜就是一门高深的学问,里面值得自己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母亲弯下腰背,往菜苗稠密的地方,拔掉了一些柔小枯黄的菜苗。我觉得扯掉了那些菜苗,有些可惜,留在菜园里,长了几个月,就是一棵棵几斤重的白菜。母亲亲切地笑了起来,轻声说,妈妈那样做,就是为了菜园里的大多数白菜长得更好。地里头的白菜,需要空间、阳光、雨露。种菜,其实和做人是一样的,只有舍,才有得。在母亲的菜园里,我学会了种菜,学会了做人,这些道理和学问,足够我用上一辈子!
一年四季,母亲守望在她的菜园里,抛洒着汗水,辛勤而快乐地耕种,一脸幸福地盼望着沉甸甸的收获!春冬,母亲在她的菜园里种白菜萝卜,夏秋就种茄子黄瓜,瓜瓜果果发芽开花抽穗,一地生机勃勃。菜园没有闲着,母亲也没有闲着。她一下剥回来一抱菜叶,一下摘来几个黄瓜。那鲜嫩水灵的黄瓜,冲洗干净,爵在嘴里脆脆爽爽,满口清香。母亲种出来的这些蔬菜,在那缺吃少喝的年代,让家里的日子变得有滋有味多姿多彩起来!母亲种出的菜,自己吃不完,她也舍不得挑到城里卖,就送给左邻右里吃。那个时候,我觉得母亲最幸福,脸上的笑容也最灿烂!
母亲的菜园就在祖屋前面,母亲在里面辛勤地耕耘着,幸福地期盼着,快乐的收获着,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时值夏日,时光深处,随处可见的绿,蜿蜒在大地上,葱茏茂盛,生机勃勃。那流光溢彩,引人入胜,盈目丰心的色泽,如一条绿色的河流,流淌奔放着生命的活力,不经意就把人的目光定格,思维停留在别处。
早晨去上班,迈着匆匆的脚步走下楼,一个菜园吸引了我的目光,多停留了一会。一时间,行走的脚步变得慢悠悠。那刚出泥土的生命,浸染着的绿,平和润心,繁衍人类生命需要的养分,丰富人的味觉,是我喜欢的颜色。
居住的小区里没什么风景。高楼,草坪,几株迎春花,几棵高大的柳树,给单调的楼群一抹生机。迎春花和柳树都分布在草坪上,高高矮矮,错落有致,成为楼窗里最靓丽的风景。尽管小城的春来得晚,而迎春花已随夏天的粉墨登场早已谢幕了,是沉香入土绿凝枝,春风桃李夏不留。每日进出小区映入眼的就只是那几棵和楼房同龄的高大的柳树,“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在轻风间轻摆腰肢,舞姿婆娑。可是见惯了它的容颜,少了新意,再怎样抚首弄姿,路过它也有些熟视无睹的味道。倒是这个菜园,一下就点亮了我的眼眸,总忍不住要多望几眼。
它就在相邻的小区内。彼此相邻的小区有一段一人多高的黑色铁栅栏,透过栅栏,可以看到那个小区楼群间的一切。这个小区楼群间的空地,原先也是草坪,好像是去年谁别出心裁才改建的。
这些日子,每天走出家门去上班,下了楼,只是随意的一瞥,那菜园中的场景就轻易将我的目光魅惑。离目光最近的是一方方油菜,一片片叶子绿油油亮灿灿。还有辣椒,西红柿,茄子,都只有一手掌多高,交替分布,葱翠光亮,这些鲜绿娇柔的东西还看不到开的花,结的`果,还在成长中。大朵的葫芦墩在埂边,一朵朵黄色的花朵羞涩地藏在扇子似的葫芦叶片中,和埂上一株株痴缠在插得高高的木棍上的豆角格外醒目。园中每一植株身尖上都挂满了露珠,生机盎然。满眼的绿在晨阳的照射下发着油油的光,明晃晃的抢眼耀目,未成熟就招摇得使人口舌生津。一个老爷子双手握着锄把,挪着寸步,躬身正在锄草松土,花白的头发分布在头部四周,头顶光秃秃的发亮。一老奶奶许是在园中蹲得时间太久,腿受不了了,一手提着铲子,站直了身子,用一只手捶腰撮背,活动胳膊和腰肢,一头白发银光闪闪,两位老者,像极了母亲和父亲的身影。
每天两点一线,脚步匆匆,很是羡慕两位老者的这种悠闲自在的日子,仿若陶渊明的倾慕的田园生活。难道是我也老了,还是久居城市的缘故,厌倦了尘世的奔波,心无所依,不禁问自己,这样的日子,是否有意义?一股暖暖的风把思绪送的幽远。
算起来离开家乡也有二十多年,就是脱离不了那份乡土气息。一看见这些东西,就心生爱慕,满心的欢喜和亲切在心间荡漾,眼前浮现的是妈妈家南墙后的那个菜园子,曾今比这个菜园还要充满生机。
母亲的菜园子,是土地承包之后才有的。那个菜园有半亩地大,四周用白杨树枝做的一人高的木栅栏围起来,主要防止种的菜刚出来就被鸡啄了,羊吃了。夏天,栅栏上爬满了南瓜藤,巴掌大的叶片,绿色的藤蔓间盛开着金黄色的南瓜花,把栅栏装扮得非常好看。
菜园倾注着妈妈的心血。妈妈的菜园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菜品自是比这个菜园还丰盛。除了这些惯常的菜,茄辣西,油菜葫芦豆角,还有葱,韭菜,黄瓜,笋子,香菜等,应有尽有。记得我上初中时,每周只能回一次家,到了菜园各种,迎着二姐的目光走进家门,匆忙放下书包,我就往菜园跑,看母亲在菜园子里忙碌。享受母亲亲手栽培的果实,那是那么温暖。顺手摘一个鲜红的西红柿大朵快颐地狼吞虎咽到肚中,那酸酸甜甜的滋味绵甜爽口,充饥又解渴,感觉那是世上最好的美味。再把手伸向黄瓜等一切能生食的蔬菜,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有品不尽的新鲜,等妈妈喊我吃饭时,肚子都填得差不多了。
妈妈总是见缝插针,边边角角都不放过,不荒废一点点土地,如同打理日子,精打细算,不浪费一滴粮食。茄辣西都是一方方一行行排开,有整齐的行距。而那些黄瓜,豆角,葫芦藤蔓较长的植株,就种在边边角角,有的借助木棍攀爬,有的爬在栅栏上。茄子是紫色花,西红柿开碎碎的黄花,辣子开开碎碎的百花,还有好多颜色不同的花,各种蔬菜开花的时候,交相辉映,满园的翠绿芬芳,蜜蜂嗡嗡,蝴蝶翩翩,热闹异常。
菜园的土地要松软不干不湿,菜种进土壤才出的快,苗也全。我小时候亲眼见过母亲种菜,她整好了地,用锄把拔拉开一道道浅沟,把仔种撒进去,再用脚推动沿土将沟埋住。而边角处的菜种只需用铲子点种就可。母亲的勤劳付出回报她的是丰硕的果实。种子发芽,破土而出。到了花开结果,一周不见,再回来,园中植株上就挂满了红的西红柿,紫的茄子,青绿的黄瓜,葫芦等,煞是诱人。看着菜园子里蔬菜长势喜人,母亲的心和我一样高兴快乐。到了做饭的时候,随便下到地里,三下五除二就是一篮子菜。如果是吃拉条,锅里放上油,随着一声呲啦声,葱,蒜苗,茄子辣子,西红柿一溜炒,一大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就出锅了,看得你直流口水。再煮上一盘青葱翠绿的豆角和油菜,撒上一点盐,揉一小碟咸韭菜,生伴上一盘蒜泥黄瓜,或笋子,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就好了,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有说有笑,一会儿就风卷残云,不亦乐乎。如果是吃甜面条,用韭菜和粉皮勾兑汁子,白绿相间,是非分明,精爽可口。尤其各种菜混炒,大杂烩做的汤面条或面片,色味俱佳,美不胜收。
母亲的菜园,母亲都是用羊粪或蒿草配制的土粪来拥,没有一点化肥农药,每隔几日就从家里的水龙头上接一水管子浇一次水,长得葱茏茂盛。不打农药的菜地,虽然有许多菜叶上常爬有绿色的小青虫,菜叶有窟窿,影响菜的美观,但一点不影响菜品。不像现在的蔬菜,看起来整整索索,那敢直接入口,站在菜摊前都是浓烈的农药味,生食的西红柿黄瓜,回家要多多泡洗,才敢入胃,其它的更要炒熟。
成家后有几年,经济不富裕,每隔一段时间,母亲就让父亲送来一大袋自家菜园子的菜,说城里买的菜,农药化肥用的多,日照养分都不足,吃多了人容易生病。那满满一袋子菜,盛满母亲的心血,足够我们吃一个星期。母亲感觉我们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就有会让父亲来送,如此往复,我们夏天基本很少买菜。
时值今日,已经好几年吃不到母亲菜园中的菜了。曾经母亲打理日子就如同打理菜园子一样井然有序,有条不紊。而今,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面朝黄土背朝天,吃了一辈子苦的她,浑身是毛病,连自己的生活都打理不好,都需要我们辅佐,更别说打理菜园子了。虽然那个菜园子还在,但少了母亲的精心务做,已经是乱七八糟,杂草丛生,但父母吃得的菜还是能供给的。如今回去看母亲,我还是会去菜园中站一会儿,看着没了生气的菜园,就如同被疾病缠身的母亲,心中有一种悲凉。
也许是人生至中,少了锐气,总是喜欢怀旧。邻小区的菜园,让我想起母亲的菜园,时光又回到过去,使我越发怀念那些和田园相居的日子。
云给天空做了厚厚的棉袄,风停了,树静默着,寒冷的村庄有了些暖意。母亲说,这是要下雪,要下大雪。
家家都忙着从地窖里往出掏洋芋萝卜。小时候村子里的冬天,只有洋芋萝卜、酸菜和咸菜,一旦地窖被大雪压了,就只能天天吃酸菜吃咸菜了。
晌午过后,下雪了,大片的雪花像碎棉絮一样撒落下来,不一会,狗的眉毛上,鸡的脊背上都沾了雪花。我怀疑老天爷的棉袄破了,抬头望,云的衣裳依然厚重。
我跑到后院,侧身钻进断墙边的玉米杆里,潮湿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小心翼翼地蹲下,看到脚边碧绿碧绿的小白菜已有碗口大小,不禁满心喜悦。
雪越下越大,鸡脑壳似的雪花砸在干燥的玉米杆上,沙沙沙响成一片。蜷缩在幽暗的菜园里,温暖又神秘,外面的枯藤老树、皑皑白雪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
这里原来是一排旧房子,屋顶已经坍塌,房子的木头当柴禾烧掉了,只剩下一截被岁月熏得黑魆魆的断墙。母亲清理掉断墙内的木头瓦片,平整好土地,撒上菜籽,又给断墙盖上一层层玉米杆,把它苫被成棚。眼下,秋天撒下的菜籽就已经是碗口大的小白菜了。
我喜欢这个菜园。小时候,七十年代的西北农村,在大家都吃着咸菜、酸菜、白菜萝卜度过寒冬的年代,这个菜园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一片绿色。我是在喜欢着萧瑟冬天的里的那片绿!
那时候,在大房子里人们做针线、打牌聊天很热闹的时候,我就揣一本书,踩着积雪钻进玉米杆,坐在断墙根的小板凳上,伴着菜园看书。享受菜园春天般的气息,也享受菜园世外桃源般的幽静,直至冻得手脚麻木,才青紫着脸跑回房里的热炕上去。
小白菜在冬意最浓的时候就可以吃了。母亲把白菜一瓣一瓣掰开,洗净了用开水烫熟,加上火红的辣椒丝,洁白的葱丝,浇上麻油泼好的蒜泥醋汁,鲜艳夺目,香气四溢,再配以金黄的玉米糁,吃一口,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美好起来。我知道,这美好是缘于冬天里餐桌上的这盆绿色!
我多么留恋这绿色啊!每次吃完饭我都会去蹲在菜园里一棵一棵地数白菜,计算着还可以吃多少顿。但有一天母亲却把白菜全部拔了,绑成小捆,差我和哥哥送给邻居们。我们自然是极不情愿的,一路上我愤愤地踢着厚厚的积雪,哥哥猛踹路边的白杨树,树挂落下来,装了我一脖领子,我一个激灵,赶忙抱紧手里的白菜。乡亲们看到碧绿的白菜,惊喜道:“哎呀!咱们这么冷的地方,冬天也能长出这么好的白菜啊?”那个时候,我们的不快就像被春风吹尽,心里生出无限的自豪来:能把这么珍贵的东西分享给别人,我们觉得自己也很高尚、很了不起。回家的路上,我们昂首挺胸,两颊绯红,满面喜悦,早把失去白菜时垂头丧气的样子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想来,母亲的那个玉米杆菜棚,要比后来的塑料蔬菜大棚早了好些年呢!
屋后崖上的松鼠探头探脑地从窝里爬出来,在太阳底下挠着痒痒,核桃树上的喜鹊夫妻衔来树枝,叽叽喳喳地吵嚷着修补房子,准备孕育下一代,母亲的老母鸡双眼迷离,步履蹒跚,翅膀耷拉着,嗓子沙哑着,似要抱窝的样子,这便是春天来了。
断墙上的玉米杆揭去了,露出它包公似的脸。我用一把圆头铁锨在断墙里翻地,捡掉冬天白菜留下的枯叶和根茎,母亲砍下柳条,要给所有的园子栽上篱笆。
新翻的泥土踩上去棉花一样松软,我和母亲在园子里培起一个个小畦子,畦子里要分门别类的种上葱蒜韭菜黄瓜茄子西红柿:畦塄上的一窝种的是水萝卜,水萝卜的旁边是向日葵,向日葵的旁边是豆角,这样,它们长起来,水萝卜往土里长,向日葵向太阳,结实的杆儿给豆角搭架,互不影响,还互相帮衬着和睦相处。篱笆下是牵牛花,每个小畦子里也点上一两颗花籽,母亲一边播种一边给我讲:到时候菜园里花红柳绿,种菜有菜吃,种花赏美景,两全其美!这是童年,我的母亲给我的最原始、也是至真至美的教育。直到今天,我喜欢一切真善美的东西,大多源于母亲菜园的启迪。
播下种子便是种下了希望。
西北大地在陡峭的春风里万物复苏,也是农村餐桌上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菜园里的大蒜头冒出了尖尖的芽,向日葵顶破了地皮,豆角钻出两片新叶,小葱像细细的头发,黄瓜茄子西红柿都趔趔趄趄地出来的时候,在母亲给做的“棉被”里养精蓄锐一个冬天、绒毛般的韭菜,已经向我们扭动着纤纤细腰、刺激我们的味蕾了。但母亲说,要等韭菜叶子长了尖尖儿才能割,要是割早了,韭菜会气死!
春韭之后,园子里的蒜苗小葱白菜菠菜也生机勃勃地长起来了,紧接着,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争先恐后地开花结果。我们的餐桌上从此就有吃不完的新鲜菜,邻居们,甚至几里之外的亲戚要招待客人,都会唤来娃娃说:去,到坪上李家要一把菜来待客,而母亲永远是有求必应。
很多个早晨,我们睁开眼睛趴在窗户上,就看见母亲两腿露水,一手泥巴,满面喜悦地走进院子,“给东庄的李妈摘了几根黄瓜,给下院的王奶奶拔了一把芫荽,她们没种下这个……”从春到秋,母亲的菜园姹紫嫣红,我们的餐桌也色彩斑斓。金灿灿的向日葵,胖胖的豆角,绿油油的菠菜,让母亲的菜园生机勃勃,让我们贫瘠匮乏的生活多姿多彩,让邻里乡亲之间多了一份友爱和谐,更让我们的童年充满了快乐,对美好生活充满期待。很多年过去了,只要想到母亲,眼前依然会出现她在菜园里那亲切的身影:她在给菠菜除草,给黄瓜搭架,给西红柿掐尖,给大葱壅土;天刚蒙蒙亮她在浇水,月光下她在施肥;还有篱笆上的牵牛花在清晨里为她吹响的紫色的小喇叭。
改革开放后,母亲要把她的菜园拓展到大田里去。父亲是地道的庄稼人,他认为大田只能种粮食,种了菜影响粮食的收成,所以坚决反对。
“种点菜换钱让娃娃们上学!”母亲和父亲的斗争中占不了上风,她就在粮食下种的时候悄悄地在犁沟里点上豆角、南瓜、瓠子,再满地里撒上麻籽(一种油料作物)。但很快,菜苗一出土母亲的“阴谋”便暴露无遗。父亲大发雷霆,锄草的时候,不管菜苗长得多么茁壮喜人,只要碰到父亲锄下,必定被毫不怜惜地斩草除根:“种上这么多的`豆角,那蔓不把玉米全都拉倒!麻籽长得高,压住玉米长不起来!”父亲气急败坏地挖,母亲在一旁冷眼旁观,她撒的种子多,父亲是挖不完的。父亲挖掉的越多,母亲锄下留的菜苗和麻籽就越多。
菜苗儿到了大田里便撒着欢儿地疯长,麻籽一朵一朵渐渐高过了玉米苗,豆角缠着近旁的玉米一天一节往上蹿,只有瓠子和南瓜老老实实爬在玉米脚下俯首称臣。如果麻籽宽阔茂盛的叶子连接成林,遮挡了玉米的阳光,如果两三棵豆角一起缠住一株玉米,玉米将不堪重负,匍匐在地,就真的要影响玉米的收成了,父亲庆幸自己早早挖掉了好多小苗。
夏天,粉绿修长的豆角一抓一抓的挂在玉米杆上,母亲每天傍晚从玉米地里摘来一大背篼豆角,倒在地上分拣,把品相好的装起来和南瓜白菜一起拿到集市上去卖,卖回来的钱给我们交学费买作业本。从粮食短缺年代过来的农民是舍不得用粮食去换钱的,尽管生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勤劳的父亲已经让家里有吃不完的粮食,可是我们依然没有足够的钱去学校的食堂吃饭,母亲只能在她的大菜园里为我们想办法了。
秋天,玉米收过,玉米杆一砍,显现出大田里金灿灿的的南瓜和瓠子,仿佛童话里的情景:满头银发的老婆婆用手里的金簪一指,满地里长出了金元宝。瓜蔓早已干枯不见,“金元宝”一个个摆在眼前,一弯腰拾起一个,一弯腰拾起一个。我们扛着枕头一样的瓠子,抬着磨盘一样的南瓜,装上架子车拉回家去,码在屋檐下的石阶上,辉煌灿烂,煞是壮观。
母亲的大菜园里最值钱的就是那些麻籽了。成熟后麻籽水分稍干一点也要赶紧拉回家去,否则一天时间就会被成群结队的麻雀嗑去大半。(那时候麻雀很多,我至今都很惊异麻雀那小而尖的嘴,怎么就能把光滑溜圆的麻籽整整齐齐地嗑成两半,把里面的瓤吃得干干净净!)三百斤麻籽榨了一百多斤清油装在大缸里,在我们上学需要钱的时候拿出来卖,用多少钱卖多少油,以防上学的钱被挪用。厨房的房梁上吊起几个大盘笼,里面分别装着辣椒、大蒜、洋葱头干豆角、干瓜条,还有母亲做的豆豉。瓠子和南瓜地窖里装不下,大部分都放在屋里,因为体积庞大,运输不便,没有人把它们拉到集市上去卖,人也吃不了多少,就剁开了掏瓜籽,瓜籽晒干母亲便炒熟了去卖掉。剁开的瓜是猪的美食,一头大肥猪卖掉是我们学费的主要来源。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兄妹几个上学的费用差不多都是母亲这样一点一点从她的大菜园里刨出来的。是母亲用她的菜园让我们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毕业,成为对社会更有用的人!
今天的故乡,母亲的菜园已不在,敬爱的母亲离开我们也已经十二年了,而我们,都幸福地生活在城市里。我知道,我们今天的幸福源母亲那无私的爱,源于母亲菜园里为我们播种的对幸福生活的希望:小菜园为我们播下了在寒冬中面对困难,依然追求真善美的种子;大菜园让我们在知识的殿堂里有了取之不尽的营养。母亲的菜园,是在看过了千山万水之后,我心中依然最美的风景;母亲的菜园,在我对母亲的怀念中定格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