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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禅一书中最经典语录

时间:2024-11-20 22:31:26

《涅盘经》,是一本深奥的佛教经典,又称《大本涅盘经》、《大涅盘经》。

中国北凉昙无谶译。40卷,13品。经中说佛身常住不灭,涅盘常乐我净;宣称“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阐提和声闻、辟支佛均得成佛等大乘思想。为大乘佛教前期作品,约于2~3世纪时成书。晋宋时对中国佛学界影响很大,为涅盘学派的本据经典。

《涅盘经》-作品版容

此经多次汉译,已佚之本子为支娄迦谶译《梵般泥洹经》2卷,三国魏安法贤译《大般涅盘经》2卷及吴支谦译《大般泥洹经》2卷。现存异译本有东晋法显和佛陀跋陀罗译《大般泥洹经》6卷,约当昙无谶译本之前10卷;另有南朝宋慧严、慧观与谢灵运依昙无谶本,对照法显译本,润文改卷的南本涅盘。注疏本颇多,重要者有世亲著《涅盘论》1卷;真谛译《涅盘经本有今无偈论》1卷;梁宝亮撰《大般涅盘经集解》71卷;慧远撰《涅盘经义记》10卷;吉藏撰《涅盘经游意》1卷;灌顶撰《涅盘经疏》33卷等。

《涅盘经》-木刻《涅盘经》稀有文物

化城寺的木刻《涅盘经》为什么是稀有文物?

九华山化城寺是唐至德二年 (757年),青阳人诸葛节为金地藏而建。前后四进,最后一进为藏经楼,内藏万历皇帝敕赐的木刻《涅盘经》,共6777卷。据说此经古本目前国内仅存两部,确属稀有文物。

《涅盘经》是《大涅盘经》的简称,东晋僧人南北朝昙无谶译。中心内容讲佛身常在,涅桀常乐,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等大乘思想。译本传人中国后,有的将其视作佛说的最高阶段。佛经记载,释迦牟尼佛至兜率天亲为其母摩耶夫人讲解此经。由于《涅盘经》的崇高地位,讲习此经之风盛极一时。梁武帝萧衍亲讲此经,著《涅盘讲疏》、《涅椠丈疏》等:并撰《断酒肉文》,为汉地僧尼素食著述之始。

《涅盘经》-《涅槃经》与禅宗思想

中国禅宗思想的两大重要源头是般若思想和涅槃思想。般若之学自东汉传入东土以来,译经事业蓬勃发展,随着般若类经典的旧译臻于完善,经义研究的热潮也随之掀起,晋宋之际讲解般若蔚然成风。最能体现般若特色的佛经是《心经》、《金刚经》,它破除外相、破除非相,乃至于破除“佛法”,以臻于无住生心的境界。禅门在传灯接棒之时,以之作为无上法宝。慧能因听诵《金刚经》而出家求法,后来得五祖亲授《金刚经》要旨而豁然见性,成为禅宗六祖,可见般若思想对禅宗影响之巨。但是,般若类经典讲空固然能使人生起对俗界的厌弃,却难免使人生的追求与期望无所栖泊,而生起茫然失落之感。因此在“色即是空”的后面,还必须下一转语,这就是“空即是色”。

涅槃之学正是侧重于妙有的理论。从大乘思想的发展看,《涅槃经》出现在般若、法华、华严等大品类经之后,也就是说,大乘“空”的思想出现在前,大乘“有”的思想出现在后,从真空到妙有是大乘佛教发展的两个阶段。《涅槃经》是阐释妙有思想最具代表性的一部经典,由于此“有”不是对立的现象之有,故称“妙有”。虽然般若明无我,涅槃示真我,般若述凡夫四大假和合,涅槃说一切众生有佛性,二说似多相矛盾,然诚如汤用彤先生所言:“《般若》、《涅槃》,经虽非一,理无二致。《般若》破斥执相,《涅槃》扫除八倒。《般若》之遮诠,即以表《涅槃》之真际。明乎《般若》实相义者,始可与言《涅槃》佛性义。” 正是般若“真空”与涅槃“妙有”的完美融合,才使佛法成为圆满的体系。

《涅槃经》全称《大般涅槃经》,是大乘佛法的根本经典之一。《大般涅槃经》,40卷,北凉昙无谶译,大正藏第12册。本书所论即主要依据此本。 “大般涅槃”是本经特别彰显的名相,它含具法身、般若、解脱的佛之三德,代表着大乘佛教的真实理想。从经文中看,大般涅槃是渊深如海的大寂禅定,如同夏日般光明璀璨,绝对永恒无有变易,怜爱众生犹如父母,济度痴迷出离生死,不生不灭无穷无尽,是超出世俗的宁静、光明、永恒、慈慧、超越的解脱的境界。《涅槃经》经于北凉玄始十年421由昙无谶译出,现编为40卷。由于它的来源和内容都比较复杂,有的学者考证它曾经有过大约七次或八次的增编,以致于在内容上甚至是在涅槃的定义上都产生了矛盾;有的学者甚至推测它并非出于一时一地一个教派之手,而可能是曾经分别流传于我国广大西北地区的多种小本经的合本。

《涅槃经》中如来藏学说中蕴含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阐提皆得成佛、涅槃具常乐我净四德等旗帜鲜明震聋发聩的主张,以及对本心迷失的哲学思索、中道思想、涅槃境界,成为禅宗思想的灵性源头。禅宗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境界论深受涅槃妙有的影响,形成了独特的生命体悟。作为禅宗思想、禅悟思维载体的禅宗诗歌,通过生动形象的吟咏,创造出流漾着涅槃慧光的文学意象,构成了一幅幅彰显着涅槃诗思的意境。《涅槃经》通过对禅宗思想的影响,为中国禅林诗苑增添了高华深邃、灵动空明的篇章。

《涅盘经》-《涅槃经》与禅宗的本心论

所有的佛教经典都探讨心性的问题。《涅槃经》以佛性作为宗旨,已成佛教学者的共识,如延寿即明确宣称:“《维摩经》以‘不思议’为宗,《金刚经》以‘无住’为宗,《华严经》以‘法界’为宗,《涅槃经》以‘佛性’为宗。” 《宗镜录》卷2《涅槃经》里有一则非常著名的盲人摸象喻。经文说,国王令大臣牵来一象让众盲人扪摸,众盲人摸象后都自以为知道大象的形状,“其触牙者即言象形如芦菔根,其触耳者言象如箕,其触头者言象如石,其触鼻者言象如杵,其触脚者言象如木臼,其触脊者言象如床,其触腹者言象如瓮,其触尾者言象如绳”。在这则譬喻中,“王喻如来正遍知也,臣喻方等《大涅槃经》,象喻佛性,盲喻一切无明众生”卷32。本章随文注括号内只标卷数不另注出处者,均出于北本《涅槃经》。 经文以众盲各执一词,比喻将色、受、想、行、识、有我当作是佛性的观点。可见《涅槃经》的佛性说并不容易为浅根钝机者所理解,但这并不妨碍其佛性思想在中国佛教史上的重要地位。《涅槃经》的佛性思想有两个最为鲜明的旗帜,这就是“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和“一阐提人亦能成佛”。

1.一切众生悉有佛性

“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是《涅槃经》最为响亮的口号。从思想史的传承来看,它与小乘佛教的“心性”说有一定的联系。小乘佛教说一切有部有一则著名的命题“心性本净,客尘所染”,指出解脱之道就在于去除客尘烦恼的污染,以彰显出本来清净的心性。这种主张为中国早期禅法所接受,在相应的禅法著作中有所反映,如昙无谶译《大方等大集经》,即把“客尘所染”改成了“客尘所障”, 《大方等大集经》卷13:“一切众生心本性,清净无秽如虚空……以客烦恼障覆故,是故不得于解脱。”大正藏第13册。 按照这种说法,众生成佛的最终依据,就在于人人都有一个本性无瑕的净心,即清净心性。《涅槃经》把 “心性”改成了“佛性”,在成佛之路上,完全继承了《大集经》的同类观点。

虽然许多大乘经典都奢谈“见性”,而明确地宣称“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却只有《涅槃经》。经中有六十余处反复宣讲此义,从而使它成为贯穿终始、激荡回旋的主旋律: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以是性故,断无量亿诸烦恼结,即得成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卷7

我性及佛性,无二无差别。卷8

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以佛性故,众生身中即有十力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卷9

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佛法众僧无有差别。卷21

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如来常住无有变易。卷27

众生悉有佛性思想的理论渊源,来源于众生本有佛性的如来藏思想。“如来藏”是《楞伽经》最重要的思想之一,意谓如来处在胎藏之中,是“佛性”的别名。“如来藏”思想突出一切众生生来具有清净的如来法身,因受“无始”以来 “虚伪恶习”的熏染,被“客尘”烦恼所障蔽,从而使“如来藏”变成了“识藏”,变成了能够直接派生出世上一切的总基因阿赖耶识,而佛法修证,就是要将“识藏”再度转变为清净的“如来藏”。《如来藏》等经设立九种譬喻来象征如来藏: 1如青莲花在泥水中未出泥,人无贵者。2如贫女而怀圣胎。3如大价宝,垢衣所缠。4如摩尼珠落在深厕。5如真金像弊衣所覆。6 如庵罗树华实未开。7如稻米在壳中。8如金在矿。9如像在模。九种譬喻生动地说明了“尘中有佛身”之义《宗镜录》卷14。“如来藏” 思想的逻辑发展即是“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为了阐明这种观点,《涅槃经》设立了贫女宝藏、力士额珠等生动的譬喻:

善男子,如贫女人舍内多有真金之藏,家人大小无有知者。时有异人,善知方便,语贫女人:“我今雇汝,汝可为我芸除草秽。”女即答言:“我不能也,汝若能示我子金藏,然后乃当速为汝作。”……是人即于其家掘出真金之藏,女人见已,心生欢喜,生奇特想,宗仰是人。卷7

善男子,譬如王家有大力士,其人眉间有金刚珠。与余力士较力相扑,而彼力士以头抵触其额上,珠寻没肤中,都不自知是珠所在。其处有疮,即命良医欲自疗治。时有明医善知方药,即知是疮因珠入体,是珠入皮即便停住。是时良医寻问力士:“卿额上珠为何所在?”力士惊答大师医王:“我额上珠乃无去耶?是珠今者为何所在?将非幻化?”忧愁啼哭。是时良医慰喻力士:“汝今不应生大愁苦。汝因斗时,宝珠入体,今在皮里,影现于外。汝曹斗时,嗔恚毒盛,珠陷入体,故不自知。”卷7

“贫女宝藏”喻旨在说明“一切众生所有佛性,为诸烦恼之所覆蔽,如彼贫人有真金藏不能得见。如来今日普示众生诸觉宝藏,所谓佛性,而诸众生见是事已,心生欢喜,归仰如来。善方便者即是如来,贫女人者即是一切无量众生,真金藏者即佛性也”卷7。“力士额珠”喻旨在说明“一切众生亦复如是,不能亲近善知识故,虽有佛性皆不能见,而为贪淫嗔恚愚痴之所覆蔽。……贪淫嗔恚,愚痴覆心,不知佛性。如彼力士,宝珠在体,谓呼失去。……如来如是说诸众生皆有佛性。喻如良医示彼力士金刚宝珠,是诸众生为诸无量亿烦恼等之所覆蔽,不识佛性。若尽烦恼,尔时乃得证知了了,如彼力士于明镜中见其宝珠。” 卷7经文以贫女、力士在异人、医王的帮助下发现舍中宝藏、额上宝珠的生动故事,形象地说明了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观点。众生本有佛性,由于被垢尘烦恼所覆盖,一时之间不能自行发现,好似贫女舍内本来藏有黄金,由于尚未发掘故暂为贫女,发掘出来即成巨富,比喻世人一旦见性即可顿悟成佛;佛性又好似力士额上的宝珠,由于贪淫嗔恚而隐没不见,修行者在大善知识的接引下,将烦恼除尽,即可重见宝珠。这两则譬喻形象生动,立意奇警,深为禅林所喜爱。黄檗在《传心法要》中,举力士额珠之喻告诫学人:“故学道人迷自本心,不认为佛,遂向外求觅,起功用行,依次第证,历劫勤求,永不成道。不如当下无心,决定知一切法本无所有,亦无所得。无依无住,无能无所,不动妄念,便证菩提。及证道时,只证本心佛。历劫功用,并是虚修。如力士得珠时,只得本额珠,不关向外求觅之力。”黄檗用“本额珠”象征“本心佛”,并提出了本有佛性、顿悟佛性、返求自心等一系列禅修原则。禅宗诗歌对贫女宝藏、力士额珠形诸生动的吟咏:

穷子舍父远逃逝,却于本舍绝知音。贫女宅中无价宝,却将小秤买他金。 《宗镜录》卷9引古德歌

力士曾遗额上珠,搜寻无处几嗟吁。傍人为指珠元在,始觉平生用意粗。 《颂古》卷15大洪邃颂

穷子离开父亲流浪远方,后来到了家中却不敢与父亲相认,这是法华七喻之一,与《涅槃经》贫女宝藏寓意相同。本有无价珍宝而不自知,却用小秤较短论长地购买别人的金子,是贫女没有见性的生动写照;沩山侍奉百丈时,百丈让他拨看炉中是否有火。沩山拨了后说没有,百丈起身深拨,夹出一粒火星,对沩山说:“你说没有,这个呢!”沩山豁然开悟。颂古即咏此公案。公案主旨谓佛性隐于无明烦恼的灰烬之中,参禅悟道,就是拨却无明灰烬,使自性之火熠熠生辉。颂古以力士因良医诊治得见额珠,喻沩山因百丈拨灰得见自性,与公案珠联璧合,相映成趣。

《涅槃经》论佛性,有“正因”、“缘因”二说。《涅槃经》卷28: “乳中有酪,众生佛性亦复如是。欲见佛性,应当观察时节形色。”又同卷: “汝言众生悉有佛性何故不见者,是义不然。何以故?以诸因缘未和合故。善男子,以是义故,我说二因正因缘因。正因者名为佛性,缘因者发菩提心。以二因缘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如石出金。” 乳中有酪性,但乳还不是酪,必须经过由乳而生酥、由生酥而熟酥的提炼过程,才能成为醍醐酪;众生悉有佛性,并不意味着众生都可以见到佛性,就像矿石虽然含有金子,但矿石的本身还不是金子,必须经过冶炼才能产生金子;井中有泉水,但如果没有绳子瓶罐,仍然不能够汲上来饮用。乳中含藏着的酪、矿中含藏着的金、井中含藏着的水,犹如胎胞中含藏着的佛性,是正因佛性;而炼乳、冶矿、汲水,则是使正因佛性得以显发的方便法门,是缘因佛性。“正因”强调佛性的本有,成为鼓励人们去发掘自身固有佛性的理论根据;“缘因”强调佛性的显发须借助一定的因缘,提醒人们注意修行的机缘,注意修行的“方便”法门。二因结合,使《涅槃经》佛性论在思想体系上更加缜密完整。

2.一阐提人亦能成佛

《涅槃经》的另一鲜明旗帜,是“一阐提人亦能成佛”。一阐提人善根断尽,因不具佛性故难以成佛。自从佛教东渐,由汉至晋,中国佛教徒都遵从这种说法。法显6卷本《泥洹经》译出后,仍然断言一阐提不能成佛,阐提无佛性之说遂成为佛教界的流行观点。从北本《涅槃经》的前十卷看,同样有一阐提不得成佛的思想。如《涅槃经》卷4:“一阐提者,云何能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卷5:“无信之人,名一阐提。一阐提者,名不可治。”卷7:“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以是性故,断无量亿诸烦恼结,即得成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除一阐提。” 卷9:“譬如焦种,虽遇甘雨,百千万劫,终不生芽。芽若生者,亦无是处。一阐提辈,亦复如是。” 根据经文,一阐提断绝善根,不能成佛似已成定谳。但是,在经文的后部分,这种看法却有了根本性的转变。如《涅槃经》卷20: “一阐提辈分别有二,一者得现在善根,二者得后世善根。”卷27:“我常宣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乃至一阐提等亦有佛性。一阐提等无有善法,佛性亦善,以未来有故,一阐提等悉有佛性。” 一阐提能够成佛的思想在北本《涅槃经》后分中俯拾皆是,言之凿凿,说明昙无谶后来到西域访求而新增加的后三十卷,在对阐提成佛的看法上与前十卷有着重要区别。经文倡言一阐提虽然断绝善根,却没有断绝佛性,因为善根有内外之分,而佛性则非内非外,非常非无常,所以不断。这是北本《涅槃经》区别于六卷《泥洹》的最重要标志之一,也是北本的根本思想所在。虽然北本《涅槃经》在阐提成佛说上存在着矛盾,倡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阐提人亦能成佛”则是其主导思想。这种思想在提出之时,曾引起不少人的怀疑:“复有人疑:一阐提人犯四重禁作五逆罪谤方等经,如是等辈有佛性耶无佛性耶?听是经者如是等疑悉得永断。”卷21在《涅槃经》的本文中尚有如此记载,道生在未见北本时力倡阐提亦能成佛之说,就不可避免地一石击起千重浪了。

《涅槃经》将“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作为回旋激荡的主旋律,作为贯穿终始的纲领,作为迎风招展的大纛。由于它不遗余力的提倡,使得“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阐提人亦能成佛”成为本经在佛性论上最显明的特色。对这一主张,中国佛教的天台、三论、贤首、禅宗都予以赞同。但唯识宗除外。唯识宗认为,并不是所有的众生都能够成佛,因为一切众生的第八识中所含藏的种子不同,有的是人天种子,有的是地狱、畜生种子,有的是缘觉种子,有的是菩萨种子,没有菩萨种子的人就不能成佛。玄奘大师在印度学到了这种理论后,曾对其师戒贤说这种主张中国人不易接受,中国人喜欢的是《涅槃经》所主张的“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戒贤坚持说唯识宗的理论乃是根本大法,不许有丝毫的更改。玄奘回国后严守师法,其宗遂仅四传而绝。 由此可见《涅槃经》对中华民族巨大的感召力。它揭举的“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阐提人亦能成佛”,犹如迅雷惊霆,在思想史上起着震聋发聩惊伏起蛰的功效。

“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思想,为禅宗所大力弘扬,成为禅宗思想的重要理论渊源。禅宗自创立肇始,就旗帜鲜明地提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响亮口号,并进而确立起“一切众生皆可成佛”的主张:“《涅槃经》云: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无明覆故,不得解脱。佛性者即觉性也,但自觉觉他,觉智明了,则名解脱。” 《第二门破相论》慧能初次参见弘忍时,就以“佛性”思想反驳弘忍讥他不堪作佛:“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坛经·行由品》在《坛经》中,慧能充分继承并发扬了《涅槃经》的佛性思想:“自性常清净,日月常明,只为云覆盖,上明下暗,不能了见日月星辰。忽遇惠风吹散,卷尽云雾,万像森罗,一时皆现。世人性净,犹如青天。慧如日,智如月,智慧常明。”法海本《坛经》禅宗不但认为众生皆具菩提觉性,而且还肯定众生的菩提觉性是原本清净的,只要除去后世累积的污染,便可以顿见清净本性而成正觉。《坛经 ·般若品》:“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须假大善知识示导见性。当知愚人智人,佛性本无差别。只缘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 “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坛经·疑问品》:“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 传为神会所作的《五更调·南宗赞》云:一更长,如来智慧心中藏。不知自身本是佛,无明障蔽自荒忙。了五蕴,体皆亡。灭六识,不相当。行住坐卧常作意,则知四大是佛堂。

诗意谓如来智慧含藏于心识之中,表现的正是如来藏思想:自身本来是佛,只是由于无明的障蔽才使佛性隐晦不显。只要了达五蕴皆空,不使六识攀缘外境,于日常生活中注意修行,就会发现,原来组成人身的地水火风等四大,就是供奉着佛陀的殿堂!北山信禅师赞叹释迦成道云:

六年冻得眼无光,一见明星雪后霜。担水出山频唤卖,不知江海白茫茫! 《续指月录》卷3

释迦出家,六年苦行,后来在菩提树下坐禅。半夜时分,忽见天空明星闪烁,大彻大悟,解脱成佛。成佛后,随机说法四十九年。此诗前两句描写释迦从苦行到成佛的过程。第三句说释迦成佛后,开始讲经说法,普度众生。深山之泉,清凉甘美,饮之则身心受用。释迦好心好意,从深山担着佛法甘泉到山下叫卖。第四句陡地翻转说,释迦正在热心叫卖之时,忽然发现原来山脚下,竟也有着纯净的江海,白茫茫的一片。释迦固然是佛,芸芸众生又何尝不是天真本然佛!

《涅盘经》-《涅槃经》与禅宗的迷失论

《涅槃经》认为本心之所以由悟而迷,是由于客尘烦恼等无明妄念的盖覆。延寿分析《涅槃经》的迷失论说:“只为佛之知见蕴在众生心,虽然显现而迷者不知。以客尘所覆,妄见所障,虽有如无。似世间宝藏,为物所覆,莫有知者。是以须的示其宝处,令亲得见。遂获其宝,利济无穷。”《宗镜录》卷37 《涅槃经》以奇警的譬喻,睿智的反思,揭示了本心沉迷的缘由,并深刻地影响了禅宗思想。

1.对客尘烦恼的譬喻

《涅槃经》巧譬并引,妙喻纷呈,生动地描绘了客尘烦恼遮覆本心而导致本心的迷失,并揭示了扫除客尘以重现本心的方法:

佛性亦尔,烦恼覆故,众生不见。譬如大海,虽同一咸,其中亦有上妙之水,味同于乳。喻如雪山,虽复成就种种功德,多生诸药,亦有毒草。诸众生身,亦复如是。虽有四大毒蛇之种,其中亦有妙药大王。所谓佛性,非是作法,但为烦恼客尘所覆。……譬如虚空震雷起云,一切象牙上皆生花。若无雷震,花则不生,亦无名字。众生佛性,亦复如是。卷8

本则譬喻由大海水味、药草毒草、毒蛇妙药、象牙生花等多种意象组成,宫商迭奏,为禅林激赏,并形诸公案:“问:‘芭蕉无心闻雷发,象牙生花事若何?’ 师云:‘碧落无遮障,通身不昧机。’‘恁么则涅槃真性因师击,万丈龙门不假功?’师云:‘烧尾事作么生?’”《汾阳录》卷上在本则公案中,僧人问如何才能涤尘去妄明心见性,汾阳指出青天广阔,本来现成,人人皆有佛性。僧人执着于此语,认为既然如此,则顿悟成佛如同鲤鱼跃龙门般不须别假功力。为破除学人的迷执,汾阳随说随扫,说纵是佛性本来现成,仍然需要努力修行。没有合适的如雷烧鲤尾般的机缘,仍然难以跃上龙门获得开悟。正觉示众说: “里许含明,半夜月通犀角;其间转动,忽地雷华象牙。”《宏智广录》卷4 以诗意的语言,指出只要不昧清明灵觉之心,即可藉助胜缘究明大事,顿悟成佛。

《涅槃经》形容自性的迷失,还有作茧自缚喻:“烦恼所缠裹,犹如蚕处茧。何有智慧者,而当乐是处?”卷2“如蚕作茧,自生自死,一切众生,亦复如是,不见佛性故,自造结业,流转生死。”卷27蚕死茧中,喻世人沉迷于欲望,而导致生命本真的沦丧。春蚕结茧自囚,世人以痴迷的欲望营造物质之茧,结果使自己缠缚其中,“听不出声,见不超色,如蚕作茧,自萦自缚。十二时中,无片时快乐,至竟终成废人”《密庵语录》,“向不迁境上,虚受轮回。于无脱法中,自生缠缚。如春蚕作茧,似秋蛾赴灯”《宗镜录序》。各种佛教经典,都不约而同地指出这一痼症。《宗镜录》卷42:“《大涅槃经》云:因爱生忧,因爱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法华经》云:诸苦所因,贪欲为本。《净名经》云:从痴有爱,则我病生。” 《涅槃经》还以痴人醉酒象征世人贪恋情欲:“譬如醉人不自觉知,……迷荒淫乱言语放逸,卧粪秽中。时有良师与药令服,服已吐酒,还自忆识,心怀惭愧,深自克责。酒为不善诸恶根本,若能除断,则远众罪。”卷2经文以此象征迷者轮转在生死的大海,“情色所醉贪嗜五欲”,像醉人躺卧在粪秽之中而不自觉知。听闻佛法,如同服饮解酲之药,使醉人吐却烦恼恶酒而神智清醒,获得生命的清明与透脱。

强调“客尘烦恼”是《涅槃经》的一大重点。经文设立浮云遮月喻象征客尘烦恼对自性的障蔽:“又解脱者名曰除却,譬如满月,无诸云翳。解脱亦尔,无诸云翳。无诸云翳,即真解脱。”卷5受此影响,《坛经》中形成了著名的浮云遮月喻。浮云遮月喻,以其形象可感,成为禅林经常揭举的话头。石门彻禅师示众:“一切众生本源佛性,譬如朗月当空,只为浮云翳障,不得显现。” 善昭问:“朗月海云遮不住,舒光直透水精宫时如何?”石门彻说:“石壁山河非障碍,阎浮界外任升腾!”《汾阳录》卷上石门之语,显然是上承《涅槃经》、《坛经》的典型譬喻而来。汾阳的提问,意为烦恼如海上的云雾,遮掩不住自性的晶莹朗月。它舒光耀彩,照得碧海澄明,玲珑剔透。石门的答语更进一层,谓纵有石壁山河,也遮蔽不了通透自在的自性,它超出阎浮世界,清辉遍洒晴空。

与浮云遮月喻相类似的是树皮枯朽喻。《涅槃经》以树皮的枯朽象征烦恼对自性的遮蔽。《涅槃经》卷39:“有娑罗林,中有一树,先林而生,足一百年。是时林主灌之以水,随时修治,其树陈朽,皮肤枝叶,悉皆脱落,唯贞实在。如来亦尔,所有陈故,悉已除尽,唯有一切真实法在。” 枯朽的树皮犹如烦恼污垢,如不及时剥除,会使整株树干枯死。修行者努力去除心灵的积垢,灌注灵性的甘泉,就会摧枯拉朽,彰显生命的本真。此喻亦深为禅林所喜爱。药山随侍马祖多年,一日马祖问他对禅境有何体会,药山说:“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五灯》卷5《惟俨》两句以其诗情禅趣,而成为禅林名言,经常被后人所征引。天童颂“国师塔样”公案“云收山瘦秋容多”,万松著语云: “体露金风。”在评唱中又征引天童《针线贯通》“峨峨青山著秋瘦,毛发凋残风骨旧”云:“此亦‘云收山瘦秋容多’,可谓‘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 《从容录》第85则可见“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已成为禅师用来作对参学者达到很高悟境的赞语。万松著语中所引的“体露金风”,也是禅林著名公案,其主旨正是“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僧问云门“树凋叶落时如何?” 云门云:“体露金风。”《古尊宿》卷14《文偃》雪窦颂云:

问既有宗,答亦攸同。三句可辨,一镞辽空。大野兮凉飙飒飒,长天兮疏雨蒙蒙。君不见少林久坐未归客,静依熊耳一丛丛。《碧岩录》第27则

在本则公案中,宾主双方均是借树木凋零、金风飒飒的晚秋清景,象征消除烦恼、脱落悟心的清纯心境。树木经秋风吹拂,落叶满地,呈露出绝对的本体,喻相对事相岁岁枯荣,绝对本体亘古不变。禅宗诗歌中,亦多此类吟咏:“林叶纷纷落,乾坤报早秋。分明西祖意,何用更驰求?”《五灯》卷18《希明》 林莽的枯叶凋落,显出刚毅挺劲的枝干,即是“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是刊落繁华,返于澄明的“西祖意”。黄庭坚名诗《登快阁》“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所传达的亦是个中三昧:秋山树木萧瑟,叶凋枝落,益显心天辽阔;澄江洁莹如练,波平浪静,倍觉性月清明。《宗镜录》卷13在引述《涅槃经》“皮肤枝叶,悉皆脱落,唯贞实在”后,还征引一钵和尚歌来作印证,说明延寿已经注意到《一钵歌》与《涅槃经》的关联。《一钵歌》中说:“不生不死真丈夫,无形无相大毗卢。尘劳灭尽真如在,一颗圆明无价珠。”《传灯》卷30《一钵歌》“尘劳灭尽”犹如“皮肤脱落尽”,而“真如在”即是 “唯有一真实”,它就是真实宝贵的心体,是圆陀陀光灿灿的自性。

2.对自性沉迷的譬喻

《涅槃经》形容本心自性的沉迷,还有著名的“执砾为金”、“春池拾砾”、 “认砾为珠”喻,原意是形容执小为大,就伪弃真:

譬如商主遇真宝城,及诸瓦砾而便还家。汝亦如是,值遇宝城,取虚伪物。 卷2

汝等当知先所修习无常苦想,非是真实。譬如春时有诸人等在大池浴,乘船游戏,失琉璃宝,没深水中。是时诸人悉共入水,求觅是宝,竞捉瓦石、草木、沙砾,各各自谓得琉璃珠,欢喜持出,乃知非真。是时宝珠犹在水中,以珠力故,水皆澄清。于是大众乃见宝珠,故在水下,犹如仰观虚空月形。是时众中有一智人,以方便力,安徐入水,即便得珠。汝等比丘,不应如是修习无常、苦、无我想、不净想等,以为实义。如彼诸人各以瓦石草木沙砾而为宝珠。卷2

由于此数喻精警凝练,同样为禅林所乐道。行昌偈云:“因守无常心,佛说有常性。不知方便者,犹春池拾砾。”《坛经·顿渐品》这是对“春池拾砾”在原义上的运用。对此宗密、延寿等教禅兼通的大德均有精当的阐发。宗密《禅源诸诠集都序》卷3:“有我无我异者:空宗以有我为妄,无我为真;性宗以无我为妄,有我为真。故《涅槃经》云:无我者,名为生死;有我者,名为如来。又云:我计无我是颠倒法,乃至广破二乘无常无我之见,如春池执砾为宝,广赞常乐我净而为究竟,乃至云无我法中有真我。”《宗镜录》卷21:“二乘竞执瓦砾,欢喜持出,生灭度想。生实未尽,宁得灭度?生安乐想。所作未办,宁得安隐?” 禅宗运用此喻,形容向外寻求而不知重视内在生命的迷失和谬误,所谓“获真宝于春池之内,拾砾浑非;得本头于古镜之前,狂心顿歇” 《宗镜录序》。禅师往往以截流之语,讥讽学人不知自性真金,却向外寻求瓦砾。《五灯》卷7《慧宗》:“问:‘如何是学人自己本分事?’师曰: ‘抛却真金拾瓦砾作么?’” 而最富禅门特色的,乃是以瓦砾真珠不二表征迷悟不二的禅悟体验,《续古》卷3《佛性泰》:“会则途中受用,拈得瓦砾,尽是真金;不会则世谛流传,纵有真金,翻成瓦砾。” 禅宗将世俗的价值观进行颠倒,遇贵即贱,遇贱即贵,《汾阳录》卷下:“丽水之真金不重,尘途之瓦砾非轻。”《宗镜录》卷2:“执砾而尽成真金,揽草而无非妙药。” 对此禅宗诗歌有精彩的吟咏:

本迷摩尼谓瓦砾,豁然自觉是真珠。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 《楞伽师资记·慧可》

放下身心如敝帚,拈来瓦砾是黄金。蓦然一下打得着,大地山河一法沉。 《颂古》卷25九峰升颂

暗撒骊珠成瓦砾,闲倾鸩毒是醍醐。冤将恩报灭胡种,举眼无亲真丈夫。 《续古》卷6《或庵体》

昔未厌瓦砾,今岂重金璧?金璧有所重,瓦砾未可掷。瓦砾谓金璧,杀盗应非逆。金璧谓瓦砾,圣贤失踪迹。金璧而金璧,瓦砾而瓦砾。苦乐各平等,法法无假借。《古尊宿》卷30《清远》

慧可偈形象地说明迷时不识自性,不敢勇于承当,将摩尼宝珠看成瓦砾。一旦开悟,就会蓦然发现被自己贱视的瓦砾原来就是无价真珠;九峰升颂系吟咏香严击竹悟道公案,侧重瓦砾的机用。香岩抛瓦砾击竹而开悟,普通的瓦砾便蓦然具有了不寻常的意义。或庵体诗则谓宗师接人,遇贱即贵,遇贵即贱,将骊珠作瓦砾,粉碎学人的贵贱心;将鸠毒作醍醐,灭绝学人的分别念。《颂古》卷28枯木成颂鳌山成道公案:“忽然自肯成家业,瓦砾拈来也是珍。”谓得道之时,拈一茎草作丈六金身用,与或庵体用意相同,都是赞赏珠砾不二的大机大用。卷7祖印明颂风幡公案:“若还踏着乡关路,瓦砾无妨唤作金。”谓参学者获得风幡妙悟之时,即是回到精神故里,消泯了一切对立观念,珠砾不二,万法圆融。 清远的颂,表达了透彻的禅学感悟:从平等性来说,既不厌瓦砾亦不重金璧,砾金不二,贵贱一如,所谓山即是水,水即是山;从区别性来看,则金璧是金璧,瓦砾是瓦砾,如果视瓦为金,则有瓦砾之性的杀盗之徒就会猖狂横行;如果等金作瓦,则禀持金璧之质的圣贤之辈就会吞声失迹,因此,金璧瓦砾又缁白分明,山只是山,水只是水。瓦砾与金璧,一方面圆融不二“各平等”,一方面又各住自位“无假借”。禅宗通过对《涅槃经》的创造性发挥,使得经文意象内涵在禅悟层面上有了较大的延伸与拓展。

3.“本有今无”偈要旨

《涅槃经》中有一则著名的偈颂,在北本《涅槃经》卷10、卷17、卷27、卷28中四处都曾出现:

本有今无,本无今有。三世有法,无有是处。

此偈的要旨是以世间事物的无常来反衬佛性的恒常。“若世间法本无今有则名无常,譬如瓶等,本无今有,已有还无,故名无常。”卷21师子吼菩萨曾就此问质疑于佛:“若使众生从本已来无菩提心,亦无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后方有者,众生佛性亦应如是,本无后有。以是义故,一切众生应无佛性!” 佛的回答则明确地区分了“心”与佛性的不同:“一切众生实有佛性。汝言众生若有佛性,不应而有初发心者。善男子,心非佛性。何以故?心是无常,佛性常故。”卷28由此可见,“本有今无,本无今有”所指称的是世间法,亦即“有法”有为法。《涅槃经》卷17佛对它的多重界定也充分说明了这一意旨。如①本有——无量烦恼,今无——大般涅槃;本无——般若波罗蜜,今有 ——诸烦恼结。②本有——父母和合之身,今无——金刚微妙法身;本无——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今有——四百四病。③本有——无常无我无乐无净,今无—— 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本无——本不见佛性,今有——无常无我无乐无净。④本有——一切法中取著之心,今无——毕竟空定;本无——中道实义,今有——于一切法有著心。既然“本无今有”指称的是有为的世间法,则无为法不在此限: “佛性者非阴界入,非本无今有,非已有还无。”卷27“譬如盲人,不见日月,良医疗之,则便得见。而是日月,非是本无今有。涅槃亦尔,先自有之,非适今也。”卷21此偈的要旨,正如学者所说,“是在解决佛性究竟是常抑是无常的问题,也即是解决涅槃常乐我净的问题,因为佛性是常,才能够获得涅槃的常乐我净,若佛性无常,那还有什么涅槃不涅槃可言,所以这首偈的提出,无异说就是本经一个最重要的所在,换言之,也即是涅槃思想一个最重要的焦点”,“‘本有今无’一偈的主旨,在于否定佛性属有为法所摄,盖因为佛性不属三世有法所摄,故其与‘本无今有,已有还无,如是等物,悉是无常’的意义不同,……此差别即是前者为无常如世间物——有为法摄,后者是常佛性如来——非三世有法所摄”。张曼涛《大般涅槃经中的涅槃思想》,《华冈佛学学报》第3期。 由于此偈为佛陀多次宣说,极其重要,参禅者将它看作是非常严肃的问题,将能否究明它的意旨看作是参禅的先决条件:

本无今有有何物?本有今无无何物?诵经不见有无义,真似骑驴更觅驴! 《传灯》卷28《神会》

禅宗对四出偈的体证,与经文合若符契。庞蕴临终遗戒“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五灯》卷3《庞蕴》,意为将妄念除去,而不可在清净的本心之上填塞妄念。庞蕴所说的“所有”即是指“本有”的烦恼习气,“所无” 是“本来无一物”的清净本心。这是站在经文原意立场上的体证。神会则认为: “本有者,本有佛性。今无者,今无佛性”,“今言无佛性者,为被烦恼盖覆不见,所以言无。‘本无今有’者:‘本无’者,本无烦恼;‘今有’者,今日具有烦恼。”神会所理解的佛性“本有”,深契《涅槃经》佛性“始有”观念;而神会的“今无”今无佛性则相当于《涅槃经》的“本有今无偈”中的“本有” 本有烦恼。神会将经文“本有”烦恼的原旨阐发为“本有”佛性,与经文 “今无”佛性相回应,使《涅槃经》偈语本有烦恼今无佛性、本无佛性今有烦恼这种在迷失论层面的同义回环,拓展为本有佛性、烦恼盖覆、去尘见性的重重递进,从而使得这首著名的经偈涵盖了本心论本有佛性、迷失论烦恼盖覆,并潜蕴着开悟论、境界论去除烦恼明心见性的方法和明心见性的境界的禅学感悟,是对经文意旨的创造性拓展。

《涅盘经》-《涅槃经》与禅宗的开悟论

《涅槃经》的开悟论也很有特色,经文以警拔的文句,描绘了人生无常,使人悚然生起求取解脱的意念。《涅槃经》提出了“防六贼”、“龟藏六”、“牧牛”、“调象”等渐修之门。但《涅槃经》更注重一念成佛不落言筌的顿悟,提出了圆融通达的语言观,应病与药的对治门,以及超越对立的不二门。凡此,都成为禅宗思想的灵性源头。特别是禅宗对《涅槃经》常与无常的创造性体证,使得《涅槃经》与禅宗思想在更深的层面交汇摩荡。

1.对生死无常的譬喻

为了警醒世人生起修行解脱之念,《涅槃经》以一幅幅惨戚的画面,描摹了有为法无常迁变的惨烈图景,从而使人生起对无为法的涅槃之常的追求与向往:

是身不坚,犹如芦苇、伊兰、水泡、芭蕉之树。是身无常,念念不住,犹如电光、瀑水、幻炎,亦如画水,随画随合。是身易坏,犹如河岸临峻大树。是身不久,当为狐狼、鸱枭、雕鹫、乌鹊、饿狗之所食啖。谁有智者当乐此身?…… 是故当舍如弃涕唾。卷1

当观是身,犹如芭蕉、热时之炎、水泡幻化、乾闼婆城、器电光,亦如画水、临死之囚、熟果、段肉。如织经尽,如碓上下。当观诸行犹杂毒食,有为之法多诸过患。卷2

在《涅槃经》看来,生死是众苦的根本,人生百年如同一瞬,如江水东流不暂回,如残照西山色渐暗,如击石时闪现的火花,如过隙时奔逸的白马,如风中摇曳的灯火,如草际闪烁的露珠,如生长在危崖的树木,如飘逝过眼前的电光。站在无常的立场上来观看这一切,会发现生命分分秒秒都在流逝凋枯:“犹如瀑水不得停住,亦如朝露势不久停,如囚趣市步步近死,如牵牛羊诣于屠所!” 卷38世间有为法,皆从因缘生。既从因缘生,复从因缘灭。经文对无常的描述,正是为了使人对精神现象和物质现象生起厌离舍弃之感,从而趣向佛法,证得生命的永恒。

《涅槃经》对生命无常的描述,有著名的“箧蛇”喻。经文以筐箧比喻人身,以四毒蛇比喻组成人身的地、水、火、风四大。四蛇窥伺到人懈怠之时,吐气啮咬,伤害人命。四蛇中只要有一蛇嗔恨都可致人于死地:“是四毒蛇虽同一处,四心各异。四大毒蛇,亦复如是,虽同一处,性各别异。”卷23禅林歌吟,常常化用其意,以自警自励:“身如水上沫,命似当风烛。当须慎四蛇,持心舍三毒!”《庞居士语录》卷中“慎四蛇”是使人当心无常的侵害。正觉之颂,则主张于肉质生命坏灭之时,体证空旷澄明的悟境:“四蛇箧坏,六贼家破,空空空处露裸裸。只将者个参一生,还以一生参者个。”《宏智广录》卷7无常的世人犹如盲龟在生死之海沉浮,故《涅槃经》设立了盲龟值木孔喻,以提示在短暂的'人生中值遇佛法的难得:“生世为人难,值佛世亦难。犹如大海中,盲龟遇浮孔。”卷2“清净法宝。难得见闻,我今已闻,犹如盲龟值浮木孔。”卷23此喻以其形象精警,而为禅林所广泛使用。如《五灯》卷18《坦然》:“生死海广,劫殚罔通。得遇本分宗师,以三要印子,验定其法,实谓盲龟值浮木孔耳。”《雪峰录》卷下:“佛法难逢,犹盲龟值木,似纤芥授针。”《宗镜录》卷26:“圆宗罕遇,若芥子投于针锋;正法难闻,犹盲龟值于木孔。” 禅诗化用此意,用鲜明的意象摹写师家接引学人的情境: “曾向沧溟下浮木,夜涛相共接盲龟。”《碧岩录》第19则人生无常,正法难闻。在无常的人生中得到明眼宗师的接引,参透无常之理,即可获得超越质碍的自由通脱。

《涅槃经》的无常观念,为禅宗思想所广泛汲取。但是,这种汲取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富有创造力的继承。禅宗对《涅槃经》无常观有着独特的体验:

无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恶诸法分别心也。……佛性若常,更说什么善恶诸法,乃至穷劫无有一人发菩提心者。故吾说无常,正是佛说真常之道也。又一切诸法若无常者,即物物皆有自性,容受生死,而真常性有不遍之处,故吾说常者,正是佛说真无常义。佛比为凡夫、外道,执于邪常,诸二乘人,于常计无常,共成八倒,故于涅槃了义教中,破彼偏见,而显说真常、真乐、真我、真净。《坛经·顿渐品》

慧能认为,不变的常是死常,变化的常才是真常,所以佛性无常恰恰深刻地阐述了佛性真常的道理。无常是佛性的一种作用,常也是佛性的一种作用,因此不能执着于一边。“有常者,即一切善恶诸法分别心也”,种种无常实际上就是常,一切法都是常。一切善恶诸法全是佛性,我们的语言、行为全是佛性。如果认为除此以外还另有一个常,另有一个佛性要修,那就永远解脱不了。无常中有常,一切都在变化,而这个一切都在变化的本身并没有变。离开了无常就没有常,不能只看到变而看不到不变;也不能只看到不变而看不到变。把常与无常对立起来是偏见。要深入体证佛性,就必须超越分别思维。佛性超越了常与无常,超越了分别思量。

慧能的另一弟子志道对《涅槃经》的疑惑也与常无常相关。志道说自己出家后,研读《涅槃经》已十载有余,仍然不明白“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的要义,因为根据自己的理解,一切众生都有二种身,一是色身,一是法身。色身变化,有生有死;法身永恒,没有意识也没有感觉。然而经文说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者,讲的到底是哪个身寂灭,哪个身享乐?如果说是色身,色身在毁灭的时候,组成它的地水火风四大都分散了,只有痛苦,不能把这种苦说成是极乐;如果说是法身寂灭,那就和草木瓦石一样毫无知觉,谁又能享受极乐?另外,事物的本性也就是生灭变化的本体,生就是从本体中产生出现象和作用,灭就是现象或作用返回本体。如果有再生,就不断在生死之中循环;如果没有再生,就永远归于寂灭,岂不又与草木瓦石相同。人被无生无死的涅槃所束缚,连再生都不可能,还有何极乐可言?六祖听了,斥之为外道断常邪见,指出在肉体色身之外还另有一个法身的看法,是脱离了生死而追求涅槃,这种观点推断涅槃是永恒极乐的,主张有一个享受永恒极乐的身体,这是执着于生死,沉溺于世俗快乐的表现。慧能指出,愚昧之人认为五蕴聚合构成了人的自体实相,错误地分别外在的现象,贪生恶死,不懂得这一切都如同梦中幻影,反而把永恒极乐的涅槃视为苦的表现,终生追求长生的乐趣。佛出于怜悯这些愚人的缘故,才讲涅槃是真正的快乐,于刹那之间无生无灭,也没有无生无灭的涅槃现象,这就是寂灭的显现。而在寂灭显现的时候,又觉察不到它的踪影,这才是永恒的极乐。这种极乐既没有可以享受者,也没有不可以享受者,哪里又有一体五蕴的名称?说涅槃禁止和降伏了一切事物,使这些事物不能再生,是诋毁佛法之言。为了进一步破除志道的边见,六祖吟诵一偈:

无上大涅槃,圆明常寂照。凡愚谓之死,外道执为断。诸求二乘人,目以为无作。尽属情所计,六十二见本。妄立虚假名,何为真实义?惟有过量人,通达无取舍。以知五蕴法,及以蕴中我,外现众色象,一一音声相。平等如梦幻,不起凡圣见,不作涅槃解,二边三际断。常应诸根用,而不起用想;分别一切法,不起分别想。劫火烧海底,风鼓山相击。真常寂灭乐,涅槃相如是。《坛经· 机缘品》

志道闻偈,当即大悟。偈文说,至高无上的大涅槃,光明圆满灵然不昧。愚人将它误解为死亡,外道将它错认为断灭。那些只具声闻、缘觉认识水平的人,又认为它不是能通过努力达到的。这都是世俗的偏见,是产生六十二种错误观点的根本原因,都是错误地设立了种种虚假的名称,没有真实的含义。只有具有超常智慧的人,才能懂得涅槃的真理,既不追求涅槃,也不舍弃涅槃。他们知道构成人身的五种物质和精神要素,以及其中作为主宰的“自我”,还有自身之外的一切事物和现象、声音相貌,都毫无例外地是梦中的幻影。不区别凡圣,不执着涅槃的无生无死,就没有生死和轮回。时时顺应各种感官所起的作用,心中又不执着于这些作用。了了洞知一切事物和现象,却又不执着于辨明一切。即便劫火把大海烧干,灾风把须弥山吹倒,这真实、永恒、极乐的寂灭,正是涅槃的表现:

禾山普化忽颠狂,打鼓摇铃戏一场。劫火洞然宜煮茗,岚风大作好乘凉。四蛇同箧看他弄,二鼠侵藤不自量。沧海月明何处去,广寒金殿白银床。《五灯》卷16《可遵》

禾山四打鼓,普化摇铃铎,都是游戏人生的典型表征。对于参透生死之人,劫火熊熊燃烧之时,正好从容煮茗;岚风摧山毁岳之际,恰宜快意乘凉。虽然四大毒蛇为害着芦苇般脆弱的人身,禅者却超然于肉体之外,好像在观看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一出戏剧;纵使日月二鼠侵蚀着生命的枯藤,禅者已蝉蜕皮囊,宛然是在欣赏大化流衍的一轴画卷。当肉体灰飞烟灭之时,晶莹自性与宇宙法性合而为一,即可飞升月殿,高卧银床。

《涅槃经》指出,认识色身的无常,要警惕六贼防护六尘。六尘指色尘、声尘、香尘、味尘、触尘、法尘等六境。由于它们“能劫一切诸善法故,如六大贼能劫一切人民财宝”卷23,因此又称“六贼”。经文指出,修行者对之须加意防护,否则就会被六贼所驱遣,而丧失禅悟慧命:“却被六贼驱,背却真如智。终日受艰辛,妄想图名利。”《庞居士语录》卷中“不须痴,痴被无明六贼欺。恶业自身心所造,愚迷披却畜生皮。”《善慧录》卷3痴迷是被六贼欺凌的根由,因此必须破除自心的痴迷,才不会为之所欺:“绝三毒永使销亡,闭六贼不令侵扰,自然恒沙功德,种种庄严,无数法门,一一成就。” 《第二门破相论》“烧六贼,烁众魔,能摧我山竭爱河。”《传灯》卷30《丹霞》富有禅门本色的是,禅宗既将六尘视为怨贼,也将六尘视为觉悟的原因:“欲取一乘,勿恶六尘。六尘不恶,还同正觉。智者无为,愚人自缚。” 《信心铭》这是因为,从空性的立场上看,“六尘本来空寂,凡夫妄生执着。涅槃生死本平,四海阿谁厚薄?”《传灯》卷29《志公》“六尘皆是真宗,万法无非妙理”《宗镜录》卷1。如果以六尘为缚就会羁绊灵性的开展,束缚心灵的自由。了悟六尘本空,则可获得涅槃生死一如、六尘是涅槃之门的感悟,在行住坐卧、色声香味、森罗万象中体验生命的真谛,从而使此岸与彼岸、理想与现实、菩提与烦恼圆融不二,在色声纷纭的现象界中,获得精神生命的充实与自由。

禅宗对《涅槃经》防护六尘的创造性体证,还体现在对待色尘的态度上。《涅槃经》对色欲大张挞伐,视之为洪水猛兽:“善男子,菩萨摩诃萨住是大乘大般涅槃,深观此爱,凡有九种:一如债有余,二如罗刹女妇,三如妙花茎中有毒蛇缠之,四如恶食性所不便而强食之,五如淫女,六如摩楼迦子,七如疮中息肉,八如暴风,九如彗星”卷13,主张严加防护,以避免毁坏戒体: “复有菩萨自言戒净,虽不与彼女人身合,嘲调戏笑,于壁障外遥闻女人璎珞环钏种种诸声,心生爱著,如是菩萨成就欲法,毁破净戒,污辱梵行,令戒杂秽,不得名为净戒具足。”卷31而禅宗的态度却通脱得多:“异日因四众士女入院,净慧问师曰:‘律中道,隔壁闻钗钏声即名破戒。见睹金银合杂朱紫骈阗,是破戒不是破戒?’师曰:‘好个入路!’”《传灯》卷25《道潜》 与《涅槃经》的收视内敛截然相反。在禅宗看来,只要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当处发生,随处解脱,则美色不但污毁不了戒体,反而有助于参禅悟道:“但随缘体妙,遇境知心,乃至见色闻声俱能证果,花飞钏动尽可栖神。”《宗镜录》卷43

与“防六贼”相类的《涅槃经》妙喻,还有“龟藏六”等卷1,指将六根收敛深藏,不起攀援逐境之心。此喻以其形象凝练,而为禅林所称引。参禅悟道,即是要使六根内敛,不与六尘相接,这种情境,即是“乌龟水底深藏六” 《古尊宿》卷9《慈照》、“返照自如龟六藏”《宏智广录》卷8。禅宗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创造性的转换,主张“藏六”且泯除“藏六”的意念: “问:‘如龟藏六时如何?’师曰:‘文彩已彰。’曰:‘争奈处处无踪迹。’ 师曰:‘一任拖泥带水。’”《五灯》卷19《元佑》“藏六”固然是高深的境界,但如果执着于此种观念而沾沾自喜,认为这样就如羚羊挂角全无踪迹可寻,仍是拖泥带水缺乏干净利落,尚非彻悟。禅宗还进一步指出,仅仅“藏六” 还不够,因为被动地内敛,一旦遇到诱惑,极可能重新生起攀援之心,从而为野干所啖。只有修行到无纤毫罣碍的地步,才能一了百了,故正觉禅师谆谆告诫: “汝胸中不得着个元字脚。若有余未尽,千生万劫带累汝在。藏六直如龟慎缩,骨头奈有卦文何!有恁么病痛底禅和子,更须是透一遍去。”《宏智广录》卷4

除“防六贼”、“龟藏六”之外,《涅槃经》还用“牧牛”、“调象”来比喻调养心性。佛经常以狂野的牛比喻人心,以牛贪草料象征见取。《涅槃经》说: “良田平正,无诸沙卤恶草株杌,唯悕天雨。言调牛者,喻身口七。良田平正,喻于智慧。除去沙卤恶草株杌,喻除烦恼。”卷2“凡夫之人不摄五根,驰骋五尘,譬如牧牛,不善守护,犯人苗稼。……如善牧者,设牛东西啖他苗稼,则便遮止不令犯暴。菩萨摩诃萨亦复如是,念慧因缘故,守摄五根,不令驰散。” 卷22“牧牛”之喻,是禅林用来形容调心的典型意象。醉象狂暴,多有杀戾之心,《涅槃经》以之比喻冥顽不灵之心:“譬如醉象,狂?马矣?暴恶,多欲杀害。有调象师,以大铁钩,钩斫其顶,即时调顺,恶心都尽。一切众生,亦复如是。贪欲嗔恚愚痴醉故,欲多造恶。诸菩萨等,以闻法钩斫之令住,更不得起造诸恶心。”卷25禅林沿用此喻,感叹心性未调伏者的迷失:“经年度月,担擎人我。狂象无钩,不能制伏。坏净莲池,图个什么!”《汾阳录》卷上禅宗甚至将之目为众恶之首。“夫散心者,恶中之恶,如无钩醉象蹋坏华池,穴鼻骆驼翻倒负驮。疾于制电,毒逾蛇舌!”《宗镜录》卷44

2.圆融通达的语言观

“防六贼”、“龟藏六”、“牧牛”、“调象”,都是渐修之门。《涅槃经》的开悟论,更注重顿悟成佛。在大乘经典中,《法华经·提婆达多品》龙女发心而成就佛道,《楞伽经》卷4说:“无所有何次!”指出成佛并没有什么次第可说。《华严经》卷10云:“初发心时即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涅槃经》卷38说:“发心毕竟二不别”,可见中国佛教,到了隋唐之间,发心顿入佛道,已成多数学者的共识。《涅槃经》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为佛教史上宣扬顿悟的范例:“波罗奈国有屠儿,名曰广额。于日日中,杀无量羊。见舍利弗即受八戒,经一日一夜。以是因缘,命终得为北方天王毗沙门子。”卷19此种直截明快的方式,深为注重顿悟的禅宗所激赏:“若顿见真性,即一念成佛。故知利钝不同,迟速在我。”《宗镜录》卷17“一念相应一念成佛,一日相应一日成佛,何须数劫渐渐而修?”同上卷14

一念成佛的顿悟法门,在时间上将历劫苦修化为一念回向,在程式上将复杂繁琐的步骤一扫而空。这在《涅槃经》语言观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涅槃经》中有一则著名的记载,说释尊为太子时所生之子善星比丘,出家后“虽复读诵十二部经获得四禅,乃至不解一偈、一句、一字之义”,终于退失所得之解脱,以生身堕于无间地狱卷33。可见,即使诵读了再多的佛经,如果不能了悟其精髓,也不免沦陷地狱。禅宗清醒地意识到,“善星比丘诵得十二部经,犹自不免轮回,为不见性。善星既如此,今时人讲得三五本经论,以为佛法者,愚人也”《第六门血脉论》。认为与其像善星那样,还不如过随缘适性的生活。 《临济录》:“如善星比丘,解十二分教,生身陷地狱,大地不容,不如无事休歇去。饥来吃饭,睡来合眼,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缘此,禅宗对玩弄文字概念之徒大张挞伐:“是不是,非不非,是即龙女顿成佛,非即善星生陷坠。” 《证道歌》有一种外道,以有、无、亦有亦无、非有非无等四句,衍为百义,义寓双关,是非两可,以致于以不是为是,不非为非,这种概念游戏,徒增无明,损害正见。从是的角度看,法华会上龙女献珠,佛为说法,龙女顿悟无生法忍,疾得解脱;从非的角度看,善星比丘因不解佛经真实之义,妄加揣测,自以为是,反成谤法,而堕于恶道。禅林运用奇特的机法,说明语言文字的不可执着,表征着对《涅槃经》不立文字精髓的深邃领悟。如孚上座即以坐化入灭的方式,表征着《涅槃经》不立文字的精髓。《坛经·机缘品》:慧能听尼诵读《大涅槃经》,即知妙义,遂为其解说。“尼乃执卷问字,师曰:‘字即不识,义即请问。’尼曰:‘字尚不识,焉能会义?’师曰:‘诸佛妙理,非关文字!’” 《五灯》卷7《孚上座》:“一日谓尚书曰:‘来日讲一遍大《涅槃经》,报答尚书。’书致斋茶毕,师遂升座。良久,挥尺一下曰:‘如是我闻。’乃召尚书,书应诺。师曰:‘一时佛在。’便乃脱去。”

《涅槃经》中对“仙陀婆”的描述也反映了对不立文字的提倡。古代西印度有盐、铁、马、水等四种名产。当时有一个国王,国王有一个非常乖巧伶俐的大臣。国王如果需要四种名产中任何一物,只须呼“仙陀婆,仙陀婆”,该大臣即知国王索求何物。经文以此说明“如来微密之教难可得知,唯有智者乃能解我甚深佛法,非是世间凡夫品类所能信也”卷9。禅林沿用此意,用“仙陀”、 “仙陀客”、“仙陀婆”形容能自在契入师家机法,通过语默动静即能正确判断对方所要表达意旨的禅客或弟子。“仙陀婆事行行办,舜若多身处处宜”《宏智广录》卷8,系在本意上运用此典。禅林更习用“仙陀”象征领会语言未发之前的意旨:

文殊白槌报众知,法王法令合如斯。会中若有仙陀客,不待眉间毫相辉。 《古尊宿》卷39《光祚》

世尊升座,大众云集,文殊白槌说“谛观法王法,法王法如是”,世尊便下座。所谓“如是”,即是如其本然。既然如其本然,任何言说都是对它的污染,因此世尊下座,不再说法。光祚颂古谓法会之上如果有根性颖悟的禅客,不必等到佛陀眉间放光滔滔说法,即能领悟佛陀的意旨,正所谓“谁是仙陀?未言先领!” 《圆悟录》卷20雪窦颂古则在此基础上翻转一层:“列圣丛中作者知,法王法令不如斯。会中若有仙陀客,何必文殊下一槌!”《碧岩录》第92则。《古尊宿》卷28《清远》:“遍界不藏全体露,丝毫有见事还差。会中谁是仙陀客?不动纤尘便到家。真实到家之者,得意忘言。伶俜在外之人,随情起解。情解既起,名相是兴。言意两忘,十方咸畅。” 仙陀客得意忘言,根本用不着举扬纤毫语言的尘埃。

《涅槃经》摒弃语言文字,但经文自身却洋洋洒洒,雄奇奔放,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并且妙喻层出,如黄钟大吕,宫商迭奏,这与其摒弃语言文字的主张并不相悖。《涅槃经》虽多立巧比妙譬,却十分清醒地意识到譬喻的局限性,提出“以非喻为喻”、“遍喻非真实”的观点,提示学人在领会譬喻之旨的同时,要见月忘指,不可粘着于语言文字:“如来有时以因缘故,引彼虚空以喻解脱,如是解脱即是如来。真解脱者一切人天无能为匹,而此虚空实非其喻。为化众生故以虚空非喻为喻。……非喻者,如无比之物不可引喻,有因缘故可得引喻。如经中说面貌端正犹月盛满,白象鲜洁犹如雪山,满月不得即同于面,雪山不得即是白象。善男子,不可以喻喻真解脱,为化众生故作喻耳,以诸譬喻,知诸法性皆亦如是。”卷5“云何遍喻?……凡所引喻不必尽取,或取少分或取多分,或复全取。……譬如有人初不见乳转,问他言乳为何类,彼人答言如水、蜜、贝。水则湿相,蜜则甜相,贝则色相。虽引三喻,未即乳实。”卷29这是相当通达圆融的语言观。作为对精彩譬喻的反拨,《涅槃经》以悟为准则,提出了著名的“粗言及软语,皆归第一义”:

诸佛常软语,为众故说粗。粗语及软语,皆归第一义。《涅槃经》卷20。按禅宗典籍引此二句时,常作“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参《正法眼藏》卷3之下、《五灯》卷13《文邃》、卷19《法泰》、《古尊宿》卷25《守芝》、卷28《清远》、《续古》卷2《真歇了》、卷3《佛性泰》等。

之所以“粗言”、“软语”皆归第一义,是因为“种种声教,若微若著,若权若实,皆为佛道而作筌蹄”《宗镜录》卷29。禅宗发挥此义,极富活力与生机。《五灯》卷13《文邃》:文邃禅师与道士论义,道士立义曰: “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文邃说:“道士是佛家奴。”道士曰:“太粗生!” 师曰:“第一义何在?”道士无语。 洞明个中三昧,即可获得应机说法的透脱与自由,信手拈来触处春:“开口有时非,开口有时是。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释迦老子碗鸣声,达摩西来屎臭气。唯有山前水牯牛,身放毫光照天地。” 《五灯》卷19《法泰》“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三家村里老婆,恶口厮骂,秽语厮争,尽是面门放光,助佛扬化。”《续古》卷2《真歇了》 但如果将这种机法运用得过了头,则又陷于新的执着,对此仍然要予以拂除。有僧问投子:“一切声是佛声,是不?”投子云:“是。”僧云:“和尚莫屎沸碗鸣声。”投子便打。僧又问:“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是否?”子云: “是。”僧云:“唤和尚作头驴,得么?”投子便打《五灯》卷5《大同》。投子的举措,旨在打破文字执着等一切计较分别。僧人举出“一切声是佛声” 及《大涅槃经》“粗言及软语,皆归第一义”二句,问其义对错,投子均予肯定的答复,是拈提“即文字之平等一味之禅”之旨。其僧执着文字,堕于恶平等的见解,乃以屎沸、碗鸣声亦是佛声,呼和尚为一头驴亦归第一义来反问投子,投子遂予一打,以使他放下偏执。

3.应病与药的对治门

《涅槃经》尤其注重对治之门。所谓对治,意为否定、遮遣,指以道断除烦恼等。佛教四悉檀之一即是对治悉檀,指佛随应众生之心病,而以法药对治众生各自的烦恼恶业,亦即应病与药,如为破贪欲而说不净观,为破嗔恚而说慈悲观,为破常见而说空教,为破断见而说有门。经文说:“深乐观察诸对治门。所谓苦乐、常无常、净不净、我无我、实不实、……为无为、断不断、涅槃非涅槃、增上非增上。常乐观察如是等法对治之门。”卷1“为计常者说无常想;计乐想者为说苦想;计我想者说无我想;计净想者说不净想。”卷4《涅槃经》的对治门和《维摩经》不二法门,深刻影响了禅悟思维,慧能在《坛经》中即提出了著名的“三十六对”理论。禅宗充分运用这一法门,用真实对虚妄,用非心对即心,用彼岸对此岸,用静寂对躁动,用清醒对昏沉:“为有妄故,将真对妄。推穷妄性本空,真亦何曾有故。故知真妄总是假名,二事对治,都无实体” 《传灯》卷5《本净》,“即心即佛,是无病求病句;非心非佛,是药病对治句”同上卷7《自在》,“此岸与彼岸,是相待对治之说”同上卷13《宗密》,“对治者,以寂寂治缘虑,以惺惺治昏住。用此二药,对彼二病,故名对治”《永嘉集》。但是,纵使对这个微妙法门本身,也不能执着,一旦执着,又会成为心病。所谓本自无缚,不用求解,因此禅宗又说“不脱对治门是生死业”《传灯》卷6《慧海》,“分别凡圣,烦恼转盛。计较乖常,求真背正。双泯对治,湛然明净”同上卷30《法融》,“如来为有心者说有生死,菩提对烦恼得名,涅槃者对生死得名,此皆对治之法。若无心可得,即烦恼菩提亦不可得,乃至生死涅槃亦不可得”《无心论》。

对治法门注重接机方法,《涅槃经》提倡“应病与药”的机法。经文以医师对症施药,喻佛菩萨等顺应所对之根机而说法。禅宗师家接引学人时“皆应病与药,随根悟入者,不可胜纪”《五灯》卷10《文益》,“善知识者观机设教,应病与药成就众生,种种方便亦复如是”《古尊宿》卷44《克文》,“佛子之心,无非利乐。众生界中,应病与药。或呈佛手,或出驴脚。我宗赫然,莫错莫错”。同上卷45《克文》一大藏教、五家七宗的门庭施设都可以看作是应病与药,《碧岩录》第87则:“世尊四十九年,三百余会,应机设教,皆是应病与药。”《慈明四家录·慈明圆》:“诸佛出世,善巧多方。一大藏教,应病与药。”

这种应病与药的机法,也好像“黄叶止啼”。《涅槃经》说,如来见众生欲造诸恶时,就为他们说三十三天之常乐我净,使闻者心生喜乐而勤作善业,断止其恶。然此实乃生死,属无常、无乐、无我、无净,言“常乐我净”者,是如来为度化众生的方便言说,就好像婴儿啼哭时,父母用杨树的黄叶当作金子给小儿,让他停止啼哭。然而黄叶并不是真金,只不过是父母的方便设引卷20。

对这种机法,禅宗尤为欣赏。禅师在上堂时,提醒参学者自悟自肯,而不可粘着于语言:“汝等诸人各自回光返顾,莫记吾言。汝无始劫来背明投暗,妄想根深,卒难顿拔,所以假设方便,夺汝粗识,如将黄叶止啼。”《传灯》卷11《慧寂》“如来所说皆为化人,如将黄叶为金止小儿啼,决定不实。若有实得,非我宗门下客,且与你本体有甚交涉。”《古尊宿》卷2《希运》 晦堂禅师甚至将全部佛教理论都视为黄叶止啼:“祖师西来,只要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立文字,乃至三乘十二分教,如将黄叶作金钱,权止小儿啼哭。” 《黄龙四家录·晦堂心》庞蕴的诗,形象地描摹出未明本心者欣乐听闻方便之门,而不睹至理的幼稚可笑:“孙儿正啼哭,母言来与金。捻他黄叶把,便即正声音。”《庞居士语录》卷下僧问:“如何是道,如何是禅?”禅师答云:

有名非大道,是非俱不禅。欲识此中意,黄叶止啼钱。《传灯》卷9《公畿》

道本无名,一旦形诸名字,即乖本体;是非相煎熬,即与禅相远。因此,所谓“道”、“禅”,都是黄叶止啼,于不可安立名字的道上,强名之曰道;于无是无非的禅境中,权且名之曰禅。对于觉悟之人来说,“六窗不着闲光景,七处休寻古佛心。放下不行凡圣路,敢将黄叶当黄金?”《续古》卷2《古岩璧》 不住途中,直趣菩提。

4.超越对立的不二门

明心见性的顿悟方法是不二法门。烦恼即涅槃,贪欲即是道,并不是断尽烦恼方可入于涅槃。如果想断烦恼而入于涅槃,必然会为涅槃所缚。只有证得烦恼涅槃一如,才是无缚,才是真正入于涅槃。道生《注维摩诘经》卷2:“既观理得性,使应缚尽泥洹,若必以泥洹为贵而欲取之,即复为泥洹所缚。若不断烦恼即是入泥洹者,是则不见泥洹异于烦恼,则无缚矣。”大正藏第38册。 《涅槃经》深得中道不二的三昧:“明与无明,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实性。”卷8

慧能深得此旨,宣称“佛法是不二之法”《坛经·行由品》。在不二法门中,明无明、善恶、我无我等边见皆得到泯除。禅宗将明与无明的无二之性,归结为本心的超越性,如慧能在回答“如何是大乘见解”时说:“明与无明,凡夫见二,智者了达,其性无二。无二之性,即是实性”《坛经·宣诏品》,“善恶虽殊,本性无二。无二之性,名为实性”《坛经·忏悔品》,“学道之人,一切善念恶念,应当尽除。……无二之性,是名实性”《坛经· 顿渐品》。凡此,都深深地烙上了《涅槃经》不二思想的印痕。

《涅槃经》在阐说明与无明不二之理时,有两则著名的譬喻,一是“功德天黑暗女”喻,一是“二鸟”喻。经文以鸳鸯一类的雌雄二鸟,和功德天黑暗女二姊妹,同游而不相离,喻常与无常、苦与乐、空与不空等事理二法,常相即而不离:“是苦、无常、无我等法,亦复如是,不得相离。”卷8对此禅宗的体证是:“世法即如,故皆常住。谓因乖常理,成三界无常。若解无常之实,即无常而成常矣。则常与无常,二理不偏。故《涅槃经》况之二鸟,飞止同居。今于道场,证知一切世间无常,即真常理。”《宗镜录》卷7

在后则譬喻中,佛告诉迦叶说,有位女子想进入长者的房舍,她端正美艳,身上缀着璎珞,自称是功德大天,所至之处,能变现出种种珍宝。主人听罢心生欣喜,燃香散花供养,恭敬礼拜。此时门外又来一女,容颜丑陋,衣衫褴褛,皮肤皴裂,自称是黑暗之女,所至之处能使其家所有财宝损毁。主人听罢,严词以拒。其女称屋中那位美女即是其姊,与自己一起进止,如果不让自己进入,其姊也不可逗留。主人询问美少女,美少女说确实如此,两人一起进止,所至之处, “我常作好,彼常作恶;我常利益,彼常作衰。若爱我者,亦应爱彼”。主人说,既然有这样的好恶之事,我一个都不要。二女又相随至一贫家,贫人心生欢喜,迎请入内。经文以此说明“菩萨摩诃萨亦复如是,不愿生天,以生当有老病死故。是以俱弃,曾无爱心。凡夫愚人,不知老病死等过患,是故贪受生死二法”卷12。这段绘声绘色情理丰赡的经文,深为禅宗所激赏。“不敬功德天,不忌黑暗女”成为禅宗超越相对观念的响亮口号。禅宗运用此典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的意趣:

1不思善不思恶。“一念心清净,佛居魔王殿。一念恶心生,魔王居佛殿。……老僧恁么举了,只恐你诸人见兔放鹰,刻舟求剑。何故?功德天、黑暗女,有智主人,二俱不受!”《五灯》卷12《继成》

2不断妄不求真。“问:‘承古有言真心妄心是如何?’师曰:‘是立真显妄。’曰:‘如何是真心?’师曰:‘不杂食。’曰:‘如何是妄心?’师曰:‘攀缘起倒是。’曰:‘离此二途,如何是学人本体?’师曰:‘本体不离。’ 曰:‘为什么不离?’师曰:‘不敬功德天,谁嫌黑暗女?’”禅林颂不敬功德天不嫌黑暗女:“是真是妄,披金择沙。同门出入,宿世冤家。”《颂古》卷27方庵显颂

3不落有为不落无为。“上堂:‘有一人朝看《华严》,暮观《般若》,昼夜精勤,无有暂暇。有一人不参禅,不论义,把个破席日里睡。于是二人同到黄龙,一人有为,一人无为。安下那一个即是?’良久曰:‘功德天,黑暗女,有智主人,二俱不受。’”《五灯》卷17《慧南》

4随缘任运的平常心。“功德天,黑暗女,有智主人,二俱不受。毕竟如何?大尽三十日,小尽二十九。”《续古》卷4《山堂洵》“水牯牛饱卧斜阳,担板汉清贫长乐。粥足饭足,俯仰随时。……山家活计,淡薄长情。不敬功德天,谁嫌黑暗女?有智主人,二俱不受。”《五灯》卷20《道颜》 “寒时向火坐,火本实无烟。不忌黑暗女,不求功德天。”《庞居士语录》卷中

《涅槃经》运用中道不二法门,提醒学人不可落于断常的对立:“解脱亦尔,不可说色及以非色,不可说空及以不空。若言空者,则不得有常乐我净;若言不空,谁受是常乐我净者?以是义故,不可说空及以不空。”卷5“修一切法常者堕于断见,修一切法断者堕于常见。如步屈虫要因前脚得移后足,修常断者亦复如是。”卷8断常二见,是外道偏见。外道的各种恶见虽有多种,总起来看皆不出断常二种,因此佛教主张远离断常。禅宗也力倡剿绝断常二见,所谓“修行恐落断常坑”《证道歌》,“劝人天,听了义,直出轮回生死际。当处无心空不生,永弃断常能所地”《汾阳录》卷下。超越断常的禅心,即是圆满光华的大圆镜智:

君不见自心非断亦非常,普在诸方不入方。亦复不依前后际,又复非圆非短长。寂然无生亦无灭,非白非黑非青黄。《善慧录》卷3

对断常二见的破除,使禅者获得如下的禅悟体验:

1超越修证。“‘既无佛可成,和尚还得佛用否?’师曰:‘心尚自无,用从何有。’曰:‘茫然都无,莫落断见否?’师曰:‘本来无见,阿谁道断!’” 《传灯》卷28《慧忠》

2超越有无。“若执本清净、本解脱、自是佛、自是禅道解者,即属自然外道;若执因缘修成证得者,即属因缘外道;执有即属常见外道;执无即属断见外道;执亦有亦无即属边见外道;执非有非无即属空见外道,亦云愚痴外道。” 《古尊宿》卷2《怀海》善慧大士偈云:

如来举身相,为顺世间情。恐人生断见,权且立虚名。假言三十二,八十也空声。有身非觉体,无相乃真形。《临济录》引

如来境界是超越了三界的涅槃境界,根本没有所谓的形相可言,只不过为避免世人落于断见,遂顺应世间,起了个“如来”的名字,说如来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实际上,有形体相状即非如来,它的真实本体乃是无名无相的本心。 “修行恐落断常坑,其断见者,断灭自心本妙明性,一向心外着空滞禅寂;常见者,不悟一切法空,执着世间诸有为法,以为究竟也。”《大慧录》卷26 佛教性宗明有,性宗谈空,禅宗则是空有不立的中道。《宗镜录》卷45: “是以若偏执相而成妄,定据性而沉空。今则性相融通,真妄交彻,不堕断常之见,能成无尽之宗。” 禅宗运用金刚般若,随说随扫,说如果执着于不落断常,则这种执着的本身又堕入了新的断常。为了纠此弊端,禅宗对之进行反拨,谓修行者不须畏落断常坑,这就是普智禅师所说的:“佛道皆因何法成?悟心无体荡无明。莫怕落空沉断见,万法皆从此处生。”《宗镜录》卷90

3超越圣凡。“本色衲僧,塞除佛祖窟,打破玄妙门,跳出断常坑,不依清净界。”《五灯》卷17《从悦》由此生发出色身法身不二的感悟。《坛经·机缘品》中对“外道断常邪见”、“色身外别有法身”的见解进行了激烈的批评,色身法身不二,遂成禅林共识。《宗镜录》卷98:“若舍生灭断常之见,则心佛现前,顿成佛体。经明若计灵智之心是常,色是败坏无常者,则外道断常之见。”

4超越见闻。“所有见闻,皆堕断常,不成玄妙。”《宗镜录》卷38这种观点导向了禅宗不立文字注重内心体验的方向。禅宗还提出超越断常的方法,这就是用华严的六相十玄来救治。《宗镜录》卷1:“须以六相义该摄,断常之见方消;用十玄门融通,去取之情始绝!”同书卷46:“又若究竟欲免断常边邪之见,须明华严六相义门。” 《华严经》、华严宗的要旨在于圆融,在珠光交映的圆融境中,以断常为代表的一切对立见解都如红炉片雪,消解得无影无踪。

《涅槃经》还以“涂毒鼓”表示剿绝情识的峻烈机法。“涂毒鼓”亦是《涅槃经》中著名的譬喻:“譬如有人以杂毒药用涂大鼓,于大众中击之发声,虽无心欲闻,闻之皆死,唯除一人不横死者。是大乘典《大涅槃经》亦复如是,在在处处诸行众中有闻声者,所有贪欲嗔恚愚痴悉皆灭尽。”卷9此喻同样为禅林称引,禅宗既将佛祖言词视为击涂毒鼓,《圆悟录》卷13:“诸佛密语,正如击涂毒鼓。未拟议前先蹉过,才思量处隔千山。” 也将宗门剿绝情识的接人方法喻为击涂毒鼓。《续古》卷4慈航朴颂:“击涂毒鼓,驾铁牛机。万里不留行,十方俱坐断。” 马祖接引百丈时,震威一喝,使百丈根尘震落,三日耳聋,这种峻烈的机锋,在禅宗看来,如同击涂毒鼓。《圆悟录》卷16: “要会三日耳聋,正如击涂毒鼓,闻者丧身失命。” 禅宗指出,“振涂毒鼓” 的作略,“掣电未足以拟其迅,震雷未足以方其威”《圆悟录》卷17。禅师在示众时,不无自豪地宣称这种机法的直截痛快:

龙门若为作端午?打动众人涂毒鼓。髑髅破后遣谁闻,鉴觉尽时敢言普。 《古尊宿》卷28《清远》

还如涂毒鼓当轩,一击闻之皆脑裂。无边烦恼悉蠲除,夙业旧殃汤沃雪。 《大慧录》卷16

打动涂毒鼓,使人耳聋脑裂,情识荡尽,意念断绝,使他过去所造的罪业如沸汤沃雪般消除,即可复活自性的妙用,获得普天普地悉真如的体验。

《涅盘经》-《涅槃经》与禅宗的境界论

《涅槃经》的境界论以超越为特性,表征着悟者独特的生命体验:“如来之身非身是身,不生不灭,不习不修。……无有动摇。……非行非灭。……非有非无,非觉非观。……不可睹见,无有相貌。……非身非不身,不可宣说。”卷3禅宗的境界论也以超越为根本精神。禅宗指出,《涅槃经》以“如如”为极则,《从容录》第69则:“南泉问座主:‘《涅槃经》以何为极则?’ 主曰:‘以如如为极则。’泉云:‘唤作如如,早是变也!’” 所谓“如如” 即是万物真实不变的本性,一旦形诸语言,即破坏了其超越性。因此,从第一义说,涅槃的境界是不可言说的禅悟境界。《涅槃经》的境界论,表现为超越无常的涅槃妙有、不即不离的处世禅机、小大一如的空间意识、一切现成的现量境界。凡此,都对禅宗思想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

1.超越无常的涅槃妙有

《涅槃经》的境界论,首先表现为对妙有的体证。般若证空,涅槃证有。小乘修行的最基本指导思想是“四念住”,一是观身不净,二是观受是苦,三是观心无常,四是观法无我:众生身不净,但众生认为是净,这是颠倒见;众生所受皆苦,但众生认为有乐,这是颠倒见;众生心行无常,但众生认为有常,这是颠倒见;一切法无我,而众生认为有我,这是颠倒见。这就是众生的净、乐、常、我四颠倒见。而“三法印”就是对治这四颠倒见的。小乘佛教用来判别是不是佛教的“三法印”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小乘佛教视世俗世界为 “无常、苦、无我、不净”,认为从无常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唯一出路,是离开世俗世界,灰身灭智。小乘认为,凡是有为法都是无常迁变的,一切法无自性,都是因缘所生,都是空。如果说诸行有常、诸法有我,就是外道。

小乘佛教这种观点受到大乘教派的激烈抨击。按照般若类经典的看法,小乘虽然提出“三法印”,但其对世俗世界和涅槃的理解,仍是以“实有”的认识为基础。而般若类经典认为,假有性空即是实相,实相即是涅槃。但般若类经典的这种观点同样容易使人产生虚幻感,这就有待于涅槃类经典来弥补,《涅槃经》正是为弥补般若空宗把“空”讲过头而建立的一种新体系。《涅槃经》判决本经出自般若波罗蜜,又高于般若波罗蜜。它在般若宣扬一切皆空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以出世间为“不空”,即“菩提涅槃”亦有常,它可以用法性、法身、如来、般若、菩提、解脱、涅槃等等来表述,与“无常、苦、无我、不净”相对立,是 “常乐我净”。世俗人把世间的“无常、苦、无我、不净”误认为“常乐我净”,这是颠倒的认识,简称“四颠倒”。“二乘人”据此否认有出世间的“常乐我净”,这也是“四颠倒”。《涅槃经》中大力破除这八种颠倒。小乘破世俗有,大乘又破小乘有,建立涅槃真实,《涅槃经》提出“常、乐、我、净”为涅槃的四德,与众生的四颠倒见相对立:达涅槃境之觉悟为永远不变之觉悟,谓之常;其境界无苦而安乐,谓之乐;自由自在,毫无拘束,谓之我;无烦恼染污,谓之净卷23。换言之,“常”即永恒性,是法身的特质;“乐”是超乎世间无常之感官享受的乐,是永恒的精神宁静,是涅槃的性质;“我”是绝对自由的我,是佛如来的性质;“净”是“纯清无染”的大净,是佛性的性质。这是对大乘般若空宗理论的进一步发展。本来,在外道学派及正统婆罗门教中也讲常乐我净四义,原始佛教已对其极力反对,大乘佛教也同样反对。本经偏偏又采用此四德之名,这是因为名相虽同,本质却异:“佛教涅槃的常乐我净,即解脱即如来之自体,非离自体另有一常乐我净;外道们则系离自体外而另有一常乐我净之境,或称梵境或称彼岸,此所以彼此大大不同之处。”张曼涛《大般涅槃经中的涅槃思想》,《华冈佛学学报》第2期。

真常即是真我。“我库藏中无如是刀”是《涅槃经》关于真我的一则譬喻。迦叶问佛:“非圣凡夫有众生性皆说有我”,岂不与涅槃四德的“我”相混淆?佛遂设喻说,譬如王子与贫人,相互来往。贫人见王子有一宝刀,心中贪著。王子后来因事带着宝刀流亡他国。贫人在一人家寄宿,梦中惦念宝刀,被拘至王所。贫人自言未曾触摸过宝刀,说起宝刀的形状也是风马牛不相及,国王遂恢复了他的自由,说王室库藏内并无此刀。后来王子回国继位,问诸臣是否见过宝刀,众人都说见过,但没有一个能够说准确:

菩萨摩诃萨亦复如是,出现于世,说我真相。说已舍去,喻如王子持净妙刀逃至他国。凡夫愚人说言一切有我,如彼贫人止宿他舍,呓语刀刀。……如是众生不知我相,喻如诸臣不知刀相。……为断如是诸邪见故,如来示现说于无我,喻如王子语诸臣言:“我库藏中无如是刀。”善男子,今日如来所说真我,名曰佛性。如是佛性,我佛法中喻如净刀。卷8

经文用“王子持净妙刀逃至他国”,喻菩萨说真我之相后恐人执着故将它舍去;用“诸臣不知刀相”,喻众生不知真我相;以“我库藏中无如是刀”,喻如来为对治诸邪见而说无我;以实有宝刀,喻如来所说真我。禅林喜用“我王库内无如是刀”来作为对知解、言语、各种施设门庭的摒弃,以否定的形式达到对真我、佛性的认识:“是故示三玄三要、四料简、四宾主、金刚王宝剑、踞地师子、一喝不作一喝用、探竿影草、一喝分宾主、照用一时行,许多络索,多少学家抟量注解。殊不知我王库内无如是刀。”《续古》卷3《圆悟勤》“问: ‘离四句,绝百非,请和尚道。’师曰:‘我王库内无如是刀。’”《五灯》卷13《大安省》“知解不消,皆为毒药,尽向生灭中取,真如之中都无此事,故云:我王库内无如是刀。”《古尊宿》卷2《希运》“将此狂解递相沿袭,……苦哉苦哉,我王库中无如是刀。”同上卷40《文悦》可见,《涅槃经》认为如来宣扬“无我”只是权宜之说,“为修空故说言诸法悉无有我” 卷7,实则涅槃具有纯净圆满之三德。《涅槃经》云:

犹如伊字三点,若并则不成伊,纵亦不成。如摩醯首罗面上三目,乃得成伊三点,若别亦不得成。我亦如是,解脱之法亦非涅槃,如来之身亦非涅槃,摩诃般若亦非涅槃,三法各异亦非涅槃。我今安住如是三法,为众生故名入涅槃,如世伊字。卷2

悉檀字∴伊字由三点组成,此三点既非纵列,亦非横列,乃呈三角形状,故以譬喻物之不一不异、非前非后。摩醯首罗面上之三目,其状如伊字之三点。伊字三点喻如来之身、般若、解脱等三德。由于此三德具有相即不离之关系,由此三德而成涅槃实义,譬如伊字系由三点组成。此三德任举一德亦即涅槃,一德即具三德。

在佛教的三藏十二部为数近万的经典中,有一卷字数最少、内涵丰厚、流传广远的经典,这就是《

《心经》,全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1卷,唐玄奘译,大正藏第8册。本书所论即主要依据此本。 玄奘大师译经以《大般若经》600卷最为突出,《大般若经》20万颂、640万言的精要,高度浓缩在《心经》短短的260字中,熟读并悟解《心经》,不啻于掌握了《大般若经》的精华要义。《心经》是佛法的纲领。整个佛法以大乘佛法为中心,大乘佛法以般若类经典为中心,般若类经典又以此经为中心,所以名为《心经》。 “心”是比喻《心经》在佛法中的中心地位和中心作用,比喻此经是《大般若经》、一切般若法门乃至整个佛法的主体和中心。《心经》自传入中国以来,至今已至少被翻译21次,这在中国佛经翻译史上是仅见的。参方广钅昌《般若心经译注集成·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有关《心经》的注疏,历代以来不胜枚举,编入《大藏经》者即有八十余种之多。这些注疏所注的经文除一种是罗什大师的译本外,其余均为玄奘译本。千余年来,奘译《心经》脍炙人口,传诵不绝: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偏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僧婆诃!”

《心经》般若空观深邃澄明的般若之光,映照着睿智灵动的禅悟智慧。其五蕴皆空、色空相即、诸法空相、了无所得的般若空观,深刻影响了禅宗破除五蕴执着、圆融真空妙有、体证澄明自性、彻见本来面目的思想内涵、思维方式。般若思想作为大乘佛教的理论基础,在佛教思想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般若真空与涅槃妙有,构成了禅宗思想的两大源头。禅宗汲取《心经》精髓,深化了禅宗思想、禅悟思维,并通过诗歌偈颂的形式,传达对《心经》般若空观的透彻之悟,从而使得流宕着般若慧光的禅宗诗歌,呈现出玲珑澄澈、色相俱泯的风致,成为禅林诗苑的妙胜景观。

一、五蕴皆空的禅思诗情

“般若”,略等于“智慧”。经文不译为智慧,而仍保留其梵音,称为“般若”,这是因为“智慧”只诠解出般若的部分意义,而不能代表般若全部深远意义。般若是正智,是真智妙慧,而智慧是世俗聪明,是世智辩聪,因此根据“尊重不翻”的译经原则,保留了般若的原音。从般若的性质来看,可分为三种。一是文字般若,指借文字语言以开导众生使之解悟;一是观照般若,指用般若来观照实相的当体;三是实相般若,实相是诸法如实之相,它离一切相,又具足一切相。三般若中,文字般若是解悟,观照般若是修持,实相般若是大乘菩萨亲证的境界。般若是离一切妄相的无分别智,是超越相对,否定一切差别观,直透万法皆空的智慧。

1、般若空观的五蕴皆空义

《心经》的基本思想是运用般若进行深邃透彻的禅悟观照,证得万法的空性以获得澄明自在的审美襟怀。“观”是观照,是以般若直观照见诸法皆空而获得自在解脱。“观自在菩萨”,即是以深刻睿智的般若慧眼来观照宇宙人生实相的大菩萨。当他深入般若直观时,能够从烦恼秽浊的此岸,直趋安详清净的彼岸。 “观自在”不一定指观世音菩萨,只要具有观照自在功行的悟者就是“观自在”。 见唐代慧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疏》,《般若心经译注集成》第146页。唐智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注》则将“观”与“自在”拆读,谓:“自在菩萨,大菩萨也。大菩萨不被五蕴所缚,故得自在。”见《集成》第363页。 而能够“照见五蕴皆空”的,就是“深般若”。

深入般若直观的菩萨,照见“五蕴皆空”,这是《心经》的要旨。佛陀出世的本怀,就是要使人认清宇宙人生的真相,解除身心的束缚,明心见性,获得自在。佛教宣称人人皆有佛性,只因无始以来为根本无明所遮蔽,以致于不能彰显。而这覆蔽真如佛性的就是五蕴,即构成我们身心乃至一切有为法的五种要素:色、受、想、行、识。五蕴又称为五阴或五聚,“蕴”是积聚的意思,即某一类的总聚。“阴”是贼害的意思,指此五阴能贼害我们的性德。其中色是一切物质现象,受、想、行、识是精神现象。“色蕴”是物质组合类。《大乘五蕴论》:“云何色蕴?谓四大种及四大种所造诸色。”四大种指地水火风四物,及坚湿暖动四性。称为“大”,是因为它普遍地存在于任何物体中。“受蕴”是心理上感觉的组合。 “受”是领纳之意,指身心器官与外界接触时情绪上的苦乐感觉。“想蕴”是由内六根和外六尘相接而生起的概念。它的功能是认识外境,予境上加以名称。 “行蕴”以造作为义,相当于意志作用。行蕴的意志产生业果。“识蕴”是知觉的组合,是对境而了别识知事物之心的本体,实际上就是根尘相接所产生的认识作用,即六识。因为五蕴是因缘所生法,而凡是因缘所生法,均没有实体,所以叫做空,故经文说“照见五蕴皆空”。有的《心经》译本,将“照见五蕴皆空” 译为“照见五蕴自性皆空”。如唐法月重译《普遍智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唐智慧轮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均收于大正藏第8册。 自性是不变、独存的实体性,此实体性不可得,故曰“皆空”。从存在的现象上来把握本性空,缘起不碍实相;从毕竟空的实相中来了解缘起,实相不碍缘起。能这样观察、体验,就可以“度一切苦厄”。众生的苦厄,不外内外两种,属于自身的,如生老病死等;属于外起的,如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等。众生苦难的根源在于把自己看成有实体性,以自我为前提,苦痛遂因之而起。若通达法性无我,则苦海波平,爱河浪息。

佛教设立“五蕴”说的目的,在于破除众生的我执。综观大、小乘之说,小乘有部等认为五蕴和合的人是空,但五蕴的本身是实有;大乘般若思想则进一步说五蕴的本身也是空。体证五蕴皆空,就可以高蹈浊世,在尘出尘,获得澄明自在的审美观照。

2、五蕴皆空的禅思诗情

“五蕴皆空”的般若观照,深切影响了禅宗思想,使禅宗思想沐浴着空明的意趣。禅宗对“五蕴皆空”有着透彻的体证。慧能警示说,“五蕴幻身,幻何究竟?”《坛经·顿渐品》用般若照见五蕴皆空,就会感受到浮沫般的色蕴虚无,水泡般的受蕴不有,阳焰般的想蕴非实,芭蕉般的行蕴空虚,幻化般的识蕴无依。《大庄严经》卷12、《杂阿含经》卷10等以沫、泡、焰、蕉、幻喻五阴。唐慧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疏》:“观色如聚沫,观受如水泡,想如阳炎,行如芭蕉,识如幻化,一一阴中,性不可得,故言‘皆空’。”见《般若心经译注集成》第153页。《宗镜录》卷69:“《维摩》经云:‘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即色蕴空。‘是身如泡,不得久立。’即受蕴空。‘是身如焰,从渴爱生。’即想蕴空。‘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即行蕴空。‘是身如幻,从颠倒起。’即识蕴空。五蕴既空,谁为主宰?所有分别,是妄识攀缘。” 圆悟禅师认为,父母未生之前,净裸裸赤洒洒,没有纤毫翳蔽。等到投胎既生之后,同样净裸裸赤洒洒,没有纤毫翳蔽。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分别取舍之心渐重,人愈来愈深地陷堕在四大五蕴之中,情欲炽盛,清明的自性遂为烦恼浮云遮覆。法眼通彻之人,洞知四大空寂,五蕴本虚,回光返照,识取四大五蕴中那个辉腾今古、迥绝知见的本来面目,即可顿悟成佛。为了警醒世人的迷昧,圆悟追问说,父母未生前,还有没有这四大五蕴和合而成的形貌?刚来到这个世上咿呀学语之时,为什么不与人相争?等到知识渐开,年龄增长,便争人争我。殊不知四大一旦离散,依前还复本来形貌,回复于清湛纯明的自性《圆悟录》卷12。

照见五蕴皆空,对由五蕴和合而成的人身遂不复执着。当生老病死的“四山” 相逼之时,禅者“五蕴皆空”《传灯》卷15《大同》,平静安详地面对死亡。他们清醒地认识到“浮世虚幻,本无去来。四大五蕴,必归终尽”《五灯》卷20《钱端礼》,遂能在生死关头表现出“四大元无主,五阴本来空。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的旷达襟怀。《传灯》卷26《诸方拈代》。范成大《题药簏》:“合成四大本非真,便有千般病染身。地水火风都散后,不知染病是何人?”《全宋诗》卷2272 相反,如果不能洞察四大五蕴如梦、如幻、如影、如响,就会堕入生死轮回,而不能自在,以致于“从无量劫来流浪生死,贪爱所使,无暂休歇”,坠陷于情天欲海,难以自拔《古尊宿》卷11《楚圆》。因此,参禅悟道,就要“放下个四大五蕴,放下无量劫来许多业识”《续古》卷1《死心新》,体证障蔽自性的四大五蕴的空性,“用大智慧,打破五蕴烦恼尘劳。如此修行,定成佛道”《坛经·般若品》。禅宗诗歌对五蕴皆空有着通脱的吟咏:

法身觉了无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五阴浮云空去来,三毒水泡虚出没。 《证道歌》

众生性地元无染,只缘浮妄翳真精。不了五阴如空聚,岂知四大若乾城? 《传灯》卷29《惟劲》

权将沤水类余身,五蕴虚攒假立人。解达蕴空沤不实,方能明见本来真。 《祖堂集》卷9《洛浦》

永嘉大师指出,一旦觉悟,则法身只是生命的真实、永恒的存在。除了原本的心态之外,别无一物可得。当回溯到生命的源头,佛性便皎然现前。此时就会发现,障蔽清明自性的阴霾,原本不有,当体是空,只不过像暂掩日光的浮云而已。由五蕴派生的贪嗔痴三毒,也像倏生倏灭的泡沫,暂有还无,虚幻不实。 《续古》卷1《慈明圆》:“‘五阴浮云空去来,三毒水泡虚出没。’若如是者,是为‘度一切苦厄’,乃至无量无边烦恼知解,悉皆清净,是为清净法身。” 惟劲禅师指出,众生执幻成真,遂使得浮妄的五蕴四大障蔽了清明的本性;洛浦禅师以水上泡沫譬喻五蕴合成的人身,不但深知五蕴合成的人身不实,而且洞察五蕴的本身亦空,从而明明白白地见到超出虚幻蕴沤之外的亘古长新的本来面目。临济大声疾呼:“五蕴身田内有无位真人,堂堂显露,无丝发许间隔。何不识取!”《传灯》卷28《义玄》“赤肉团上有一无位真人,常从汝等诸人面门出入,未证据者,看,看!”《临济录》“赤肉团”是五蕴和合的身体,“无位真人”是本来面目。禅的终极关怀就是明心见性。明心见性,就是照见五蕴的空相,破除对五蕴的执着,发现五蕴之中辉腾今古的清明自性,复归于纤尘不染的生命源头:

般若灵珠妙难测,法性海中亲认得。隐显常游五蕴中,内外光明大神力。 《传灯》卷30《丹霞》

五蕴山头古佛堂,拈香择火好承当。何须向外求贤圣,终日无非是道场! 《颂古》卷4本觉一颂

在五蕴之中的清明自性,就是“般若灵珠”、“古佛堂”、“无相佛”, “五阴山中古佛堂,毗卢昼夜放圆光”,《祖堂集》卷20《灌溪》“五蕴山头无相佛,放光动地廓周沙”《圆悟录》卷6,也就是“赤肉团上” 壁立千仞的“无位真人”,也就是“埋在形山”的“一宝”《宝藏论》。

当五蕴成为障蔽自性的尘埃时,必须用般若照见其空性。“照见五蕴皆空”,是说五蕴根本不可得,不可执着它为实有,但并不意味着彻底否定五蕴。如果只看到五蕴的“空”,则是避俗求真,落入新的执着。当照见其“如梦、如响、如光影、如阳焰、如像、如幻、如化”的空性《大般若经》卷409,就不会对它生起执着,此时五蕴不再是障蔽自性的尘埃,而是自性的显现,是自性的妙用,与真如无二无别,故《大般若经》云:“五蕴即是一切智智,一切智智即是五蕴。……若五蕴真如,若一切智智真如,若一切法真如,皆一真如无二无别。” 卷513“如来真如即五蕴真如,五蕴真如即世间真如,世间真如即一切法真如。”卷560这与“诸烦恼是道场”《维摩经·菩萨品》、 “淫怒痴性即是解脱”《维摩经·观众生品》思想息息相通,是“生死即涅槃”式的大乘佛教的圆融境界。庞蕴诗云:

易复易,即此五蕴成真智。十方世界一乘同,无相法身岂有二?若舍烦恼觅菩提,不知何方有佛地?《庞居士语录》卷下。“成”,《祖堂集》卷15《庞居士》作“有”,其他禅录所引,多作“有”,皆不及“成”字义长。

离烦恼之外并无菩提可求。“真智”在表面上虽与“五蕴”相对立,但在本体上,二者是相即、同一的。若如实地观照诸法空相,洞明缘起与无自性,以般若直观照彻贪嗔痴等烦恼,则知烦恼的全体皆是法性,四大五蕴即是真智本身。能否完成转变,关键在于能否“行深般若”。一念具五阴,一念除五阴:“微有念生,便具五阴三界轮回生死,皆从汝一念生。”《传灯》卷12《楚南》 “迷时六识五阴皆是烦恼生死法,悟时六识五阴皆是涅槃无生死法。”《第五门悟性论》故僧问什么是清明的自性时,赵州即答以“四大五阴!” 《传灯》卷28《从谂》。王梵志诗:“若欲觅佛道,先观五荫好。妙宝非外求,黑暗由心造。……触目即安心,若个非珍宝。”《王梵志诗校注》卷7可见,五荫的好坏,全在一心的转换。 僧问大龙:“色身败坏,如何是坚固法身?”大龙答:“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碧岩录》第82则暗示在五蕴和合而成的色身之外,别无法身可觅,山花涧水的当体就是实相。在禅者看来,四大五蕴,行住坐卧,开单展钵、僧堂佛殿、厨库三门,无一不是自性的 “法王身”《黄龙四家录·黄龙南续补》。

“行深般若”而“照见五蕴皆空”,能够“度一切苦厄”,解除人生的种种痛苦,而直济涅槃解脱的彼岸。据有的学者研究,“度一切苦厄”五字,梵文原经中并没有,笔者通检般若类经典,“度一切苦厄”仅在什译本和奘译本中出现过,而在《大般若经》并无出现。有的学者指出,相传梵文原本没有这五字,这五字乃玄奘大师所增。参《集成·前言》第13页。 它是玄奘大师为了强调主旨而增加的一句话。这句话确有画龙点睛之妙。“度一切苦厄”,就是将人类精神从“不自在”提升到“观自在”,获得洒脱通达安详圆满的澄明襟怀。

二、色空相即的禅思诗情

般若空观“五蕴皆空”旨在破除我执,并进一步破除法执。但破有易沉空,因此《大般若经》从烦恼菩提不二的角度强调五蕴即真智,这实际上已经蕴含着色空不二的命题。《心经》作为《大般若经》的提纲,五蕴即真智也是应有的潜在涵义。在般若空观的“五蕴皆空”义之后,经文对之作进一步的深化,这就是般若空观的色空相即义。

1、般若空观的色空相即义

《心经》在谈色空不二的般若体验时,用了极为精警凝练、生动形象的语言: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段经文表征了缘起性空、性空相有的般若空观。《心经》中最关键的一个字就是“空”。“色”指有形质的一切万物,“空”指事物的空性。经文说“五蕴皆空”、“色不异空”,并不意味着世界人物一无所有,在山河大地之外,还有另一个叫做空的东西。“空”并不为我们肉眼所能见到,能够见到的空,是和色相对待的空,仍属于色的范围。所谓“空”,指万物虽有形相,而究其实际,无非是因缘和合的假相,真体显时,相皆空寂,所以说“色不异空”。但这个 “空”并不是断灭顽空,而是真空,是色蕴的本体。本体上虽无青黄赤白长短方圆等相,而此等假相,正依本体而立,是本体的显现,所以叫“空不异色”。简言之,色虽分明显现而无实体,故云色不异空;虽无实体而分明显现,故云空不异色。世人于有相处执色,无色处执空,故先以色空不异破其偏见。

但“不异”的说法,仍有“相等”的含义,观念上仍然有色与空的相对性存在。因此,经文又在色空不异的基础上,进一步说明色空的绝对等同,指出一切色都是假相变现,并不是灭色之后才是空,而是色的本身就是空。因为它没有实在的自性,是幻有而非实有,故当体是空参太虚《法性空慧学》。

同样,受想行识也是因缘所生的有为法,体性不可得,不可得即是空。另一方面,受想行识由于缘起而存在,与空是一体的两面,所以与空相即。一切法的生灭有无,都因无自性毕竟空而得成立,“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中论》卷4

色空相即的理趣,佛教的小乘诸派及大乘中的唯识学派皆不曾论及,它是大乘般若思想的精华。从对禅宗修行的指导意义上来看,色空相即导向了即俗而真、悲智双运的禅修方向。印顺指出,“就现实‘五蕴’而体证‘空相’中,表现为大乘菩萨的,不只是‘照见五蕴皆空’,而是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去证入的”《妙云集》下编。小乘圣者,观五蕴而证入空寂,离世间而觅涅槃。而大乘圣者则认为,五蕴与空相决非对立,没有离五蕴的空,也没有离空的五蕴,应即俗而真,亲证“世间即涅槃”,“生死即解脱”,“烦恼即菩提”, “即世而出世”。由此可见,“般若的空义,是在诸法缘生义上建立,若只明诸法空相,不谈缘生与大悲,其所谈之空,便易落虚无断灭的恶趣,不能成为空有不碍的正义;同时恶趣空即是拨无因果,没有罪福,那么救世利人的大悲心也就失掉了”。竺摩《泛论般若》,《般若思想研究》第14页,《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45册。

尽管菩萨即俗而真、即色是空,不离世俗,甚至以贪、嗔、痴、慢为方便,但在修证的过程中,大乘菩萨还是“照见五蕴皆空”,还是证入“诸法空相”, “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因为五蕴是众生的生死现实,而修行者所趣证的目标决不是五蕴。修证的主要途径,正是即“色”观“空”而契入“空相”。在没有契入“空相”以前,谈不上即色即空的妙悟。所以观“空”而契入“空相”,是转迷为悟、转凡成圣的关捩所在,正如印顺所说:“般若的‘照见五蕴皆空’,是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有无碍的正观为方便,而契入‘诸法空相’ 的。”《妙云集》下编

2、色空相即的禅思诗情

从禅宗思想史来看,较早地从理论上论析色空相即的,是传为僧肇所作的《宝藏论》。

对色空相即的般若空观,《宝藏论》以水与泡的关系来作类比:水喻空 因风吹而成泡喻色,泡即是水,非泡灭水。泡灭为水,水即是泡,非水离泡。执色惧空者,不知色即是空;执空惧色者,不知空即是色。《宝藏论》:“夫以相为无相者,即相而无相也。故《经》云‘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譬如水流,风击成泡,即泡是水,非泡灭水。夫以无相为相者,即无相而相也。经云空即是色,色无尽也。譬如坏泡为水,水即泡也,非水离泡。夫爱有相畏无相者,不知有相即无相也。爱无相畏有相者,不知无相即是相也。”

初期禅宗即已体证到色空不二,如道信禅师从修证过程由浅入深的层次来剖析色空相即的真谛:“初地菩萨,初证一切空,后证得一切不空,即是无分别智,亦是色。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是空。”《楞伽师资记》从一切皆空,上升到一切不空,再上升到色空相即,逐层提升的轨迹十分明显。

虽然缘起性空是进入色空相即之般若直观的第一步,然而,主张顿悟的禅宗并不赞同通过将事物一件件地拆散为他物的连属以认识事物空性的方法。如俊法师回答学人什么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时说:“借法师身相,可明此义。何者是法师?若言眼,不是法师,口,亦不是法师,乃至耳鼻等一一检责,皆不是法师,但有假名。求法师不可得,即空。假缘有,故即色。”对此神会批评道: “若寻经意,即未相应。俊法师所说,乃析物以明空,……是心起故即色,色不可得故即空。又云:法性妙有故即色,色妙无故即空。所以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又云:见即色,见无可见即空。”《神会录》神会侧重于般若直观的感受,重点有二,一是指出色的当体是空,空的当体是色,空是妙有之空,色是妙无之色;一是提倡无住生心,主张在观照之时,不对境生心,以保持精神的自由和通脱。

《心经》“色空相即”以其奇警的寓意,成为禅宗经常揭举的话头,但如果仅仅停留在智性理解的层面,就是肤浅的表悟,因此禅师在启悟学人时,非常注意破除这种表悟。如学人问“如何是色即是空”时,师家说:“拄杖敲汝鼻孔!” 《古尊宿》卷15《文偃》拄杖子、鼻孔是色,师家挥杖一击,使学人于肉体疼痛的刹那,根尘震落,体证到五蕴皆空。如果学人被击之时,还有恐怖、嗔怒等等反应,则与“色即是空”不啻天壤悬隔。《古尊宿》卷46《慧觉》: “色即是空,非色灭空。我唤者个作拄杖子,你等诸人唤作什么?” 禅宗往往以向上一路的峻峭机锋,来逼拶学人彻骨彻髓地体证空性。

从宗教修行的角度看,体证色空相即,有如下三个方面的积极意义。

首先,可以消弥无明烦恼,避免由贪著而滋生种种恶业。玄觉指出,修行者一旦洞悉肉质生命的虚幻,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性,认识到色身即是空,还会执着什么是“我”?四大五蕴,都不是真实的我,“我”不过是聚沫、浮泡、阳焰、芭蕉、幻化、镜像、水月。世人被无明遮覆,执着虚妄的我,遂生起种种贪欲,杀生偷盗,淫秽荒迷。夜夜朝朝,造作罪业。殊不知事物没有固定的质性,都是凭仗一定因缘和合而成。不但我空,诸法也空。一切诸法,仅有假名,并无实体 《永嘉集》。

其次,可以避免溺于枯木顽空。禅宗只承认水月镜花般的幻有空、真空,而不承认龟毛兔角式的断灭空、顽空。《信心铭》说:“遣有没有,从空背空。” 当起心排遣有时,就因执着于有而被有的谬执所埋没;当起心趣向空时,空已成了概念,不再是空。把空变成名相,空不但不空,反而比有更容易使人起执。只要把空当作与有相对立的另一概念,它就与有联系在一起,从而不再是真空。僧问如何是禅,禅师说:“古冢不为家。”《五灯》卷6《百严》“古冢” 是生命的沉寂,而“家”是自性的跃动。断灭与生机并不相容。真空是将与有相对立的空也空掉的空。执着一般意义上之空有的任何一边都是迷失。空、有是分别心的产物,才一起见,便违本心。要达成禅悟,必须将这些对立的观念扫荡无余。要体证真空,必须防止成为枯木寒灰般的空。真空是枯木生花、春意盎然的生命感动,是定云止水中鸢飞鱼跃的气象。

牛头见四祖公案是禅宗不粘滞于圣境的典型表述。法融入牛头山幽栖寺北岩石室,坐禅之时,有百鸟衔花之异。受四祖点化之后,百鸟不再衔花。当法融独自居山修习禅定时,已经得到忘却机心、浑融物我的境界,达到了彻底的空境,所以才有百鸟衔花的异事。但法融还仅仅是滞留在与有相对的空。等到见了四祖之后,浮华脱落尽,唯有一真实,从圣境复归于平常之境,圣凡双遣,泯绝万缘,故百鸟纵使衔花也莫寻其踪。与牛头未见四祖时住于空境相反,景岑游山,不住法执,不滞空境。其游山有“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之吟,首座谓只是追随春意而已,景岑以“也胜秋露滴芙蕖”,表明自己已超越秋露滴芙蕖的枯淡圣境,而复归于现象界,以平常心享受春风骀荡。空境固然胜妙,但粘滞于空境,则不是大乘所为。所有的参学者都追求了悟,但了悟并非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从了悟之境转过身来,入廛垂手,才是禅者生活的真正意义所在。

其三,可以悲智双运,弘法利生。禅者修行,在体证色空相即时,并不沉溺于空境,或耽执于实色,所谓“取空是取色,取色色无常。色空非我有,端坐见家乡”《庞居士语录》卷下。在此基础上,再回机起用,入世度生,“观色即空,成大智故不住生死。观空即色,成大悲故不证涅槃”《五灯》卷20《行机》,悲智双运,自度度人。夹山开悟后,船子和尚告诫他:“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这是色空交彻、真俗混融的妙有境界。丹霞子淳作颂说:

白云槛外思悠哉,密密金刀剪不开。幽洞不拘关锁意,纵横无系去还来。 《虚堂集》

诗意谓修道人证性返真,心体灵明,不沾不滞,如白云出岫,舒卷自如,翱翔于空界槛外,而不随声逐色,任运自在。禅的境界是妙有境界,空为色之体,色为空之用,体用不二,性相融通,是以这边现象界那畔本体界打成一片,密不透风,虽有金刀利剪也难分割。修行者知空而不住空,始能回机起用,显发觉性,圆满菩提。见色明心,证入空境,并非沉空住寂,故言“幽洞不拘关锁意”。妙有境界,非心非物,亦不离心物,非色非空,亦不异色空,来去无碍,故言“纵横无碍去还来”。参李杏村《禅境与诗情》第86页,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94年版。 僧问“如何是夹山境?”夹山答:“猿抱子归青嶂里,鸟衔花落碧岩前。”上句谓出有入空,青嶂代表本体,猿子代表现象,摄用归体,证入空界;下句指出空入有,依体起用,碧岩代表本体的空界,鸟衔花落代表妙有。妙有非有,不离于空。证得色空相即的禅者,“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在真空澄澈之境,拓展出妙有的活泼生机。

表达色空相即的禅诗很多,其中以法眼禅诗尤显神韵高古,启人遐思。江南国主李煜,邀法眼同赏牡丹花,法眼即景赋诗:

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法眼录》

牡丹盛开之时,姹紫嫣红,艳溢香浓,蜂围成阵,美不胜收。但转瞬之间,就会绿暗红稀,落英缤纷,半作香尘半逐风。明眼人见色明空,深知花开的当体即是空,何待花残叶落,始知芳春已去,好事成空?晦堂心的《夏尉西亭看牡丹》诗与此异曲同工:

列照西亭八九株,暖风和雨不相辜。莫将容易笙歌散,色在空中见得无? 《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诗于深情绵邈的唱叹中,表达了当体即空的感悟。

三、诸法空相的禅思诗情

《心经》为了使人不执着虚幻的现象,首先揭示五蕴皆空义。但如果不是上根大器者,听了之后,容易生起将现象与空性、生死与涅槃对立的倾向,从而厌离世间,沉空滞寂。为避免落入空相,《心经》接着又阐色空相即义,主张生死即涅槃,烦恼即菩提。但听者如果不能亲证空性,又会流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表悟,从而圆融成执,是非不辨。为了避免此种倾向,《心经》进一步将人引向对诸法空相的体证。

《心经》首标五蕴皆空义,继而倡导色空相即义,但它的重点仍然是在空性上:首先依般若通达五蕴皆空,然后进一步观察诸法从缘起,洞知色空相依相成,实无自性可得,获得色空相即的体证,这就很自然地重新回到阐说五蕴皆空、色即是空的重点上来,以使人证入诸法空相。佛教认为,有相无相无差别,至于究竟终无相。《中论》卷3说:“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都是从色空相即的相待,而趋向毕竟空寂的绝待。

1、般若空观的诸法空相义

“诸法”即一切法,“空相”即空性,指一切法的本性、自性。经文的意旨是使人亲证无色、受、想、行、识的空性,即“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因为空性非言意所能思议,不能直说,所以经文没有采用表显的方法,而用遮显的方法,烘云托月,从否定的一面来反显它,《禅源诸诠集都序》卷3:“诸经所说真妙理性,每云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无因无果,无相无为,非凡非圣,非性非相等,皆是遮诠。” 通过否定来使人悟入诸法的空性。

关于《心经》举出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来说明诸法空相的原因,印顺认为,从俗谛来说,生灭是就事物的体性说的,垢净是就性质说的,增减是就数量说的。世间一切事物,不外是体性的有无,性质的好坏,数量的多少,所以经文特别举出这三对;从菩萨证入空相的角度说,“不生不灭”指诸法性空,空非先有后无,或本无今有;“不垢不净”指空性在缠不受污染,离缠也非新净; “不增不减”指空性不因证而新得,不因不证而丧失。修行者悟入终极的空性,离一切相,所以说,“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为了揭示“诸法空相”的质性,经文分别从六根、十二处、十八界等层次来说明。

《心经》先明十二处空。十二处也是佛教对一切法的分类,但与五蕴的角度不同。它是把宇宙间的一切现象,总分为能取所取。能取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即六种感觉器官或认识能力;所取是色、声、香、味、触、法六境,因众生以六识攀缘六境而染污六根,故又称为六尘。佛教认为,我们之所以能产生种种认识,是因为内有六根,外有六尘。其中意根所取的法,是内心的对象,如不见不闻时内心所缘的种种境界,叫做法尘。认识活动不离能取所取,一切精神活动依之而生起。根境和合而起识,根境都是缘生,没有自性,因此也是空。见色闻声等作用,由能取的根与所取的境和合而起,故菩萨行深般若时,照见此十二处空。《心经》在观照十二处空后,再观照十八界空。能取的六根,和所取的六尘,和合而发为眼耳鼻舌身意六识,总成十八界。六根、六尘、六识之所以都叫做界,是因为它们互相关联,但各自的作用又有差别,不相混淆。由于十八界是众缘合成,求其实性了不可得,故也是毕竟空寂。凡夫皆执色身为我,所以有眼、耳等六根的见闻觉知。有能见即有所见,根尘相对,因之有相应的色、声等六尘,以及眼识、耳识等六识。凡夫皆执十八界为实有之法,遂被十八界所缠缚困惑。在眼,见明暗美丑;在耳,闻动静善恶;在鼻,嗅香臭通塞;在舌,尝酸甜苦辣;在身,触冷暖滑涩;在意,分爱憎取舍。眼着色,耳着声,鼻着香,舌着味……时时刻刻都在分别拣择,无有停息。《心经》说十八界空,正是为了唤醒众生的痴迷。

在观照十二处、十八界之空性后,《心经》继续观照十二缘起性空:“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十二缘起,即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佛菩萨等之所以能够解脱生死痛苦,就在于洞知十二缘起的法则,把握其流转的原因。流转中的缘起法,其性本空,无实体性,故经文说“无无明”、 “无老死”。“无明尽”、“老死尽”,是还灭的十二缘起。事物的生起由于因缘,事物的散灭也是由于因缘,生灭都是因果现象,所以还灭门中的清净法也是缘起的,也是空无自性,所以经文说“无无明尽”、“无老死尽”。缘起法重在说明诸法的彼此依存性。在复杂的现象中把握彼此与前后的必然法则,对流转的杂染法与还灭的清净法,就能正确地悟解它。依缘而起的一切,不含有任何实在性,所以菩萨修般若时见十二缘起毕竟空,没有生起相,也没有十二缘起的灭尽相。

“无苦集灭道。”此观四谛空。人有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等苦。人生是苦,谛实不虚,名苦谛。人生诸苦根源于无明、爱、见等烦恼,名集谛。灭苦即得解脱,是灭谛。欲得灭苦,须依灭苦之道,如八正道、六波罗蜜,是道谛。四圣谛具备二重因果,即世间因果与出世间因果。世间因果是以苦谛为果,集谛为因;出世间因果是以灭谛为果,道谛为因。这二重染净因果,从众缘而起,缘起无自性,故菩萨行深般若时,观此四谛毕竟空。

“无智亦无得。”此观能证智与所证理空。“智”是能观,“得”为所观; “智”为能得,“得”是所得。所证所得,从空有的角度说,即空性;从生死涅槃的角度说,即涅槃;从有为无为的角度说,即无为。对此智与得,经文都说是 “无”,这是般若的甚深体验。用语言文字说来有能知所知、能得所得的差别,而般若空观中实则能所不立。能所既不可得,能证之智与所证之理,也毕竟空寂。前说五蕴、十二处、十八界空,是就事象的分类说,属于事;后说十二缘起、四谛,是就事象以显理说,属于理。十二缘起、四谛是观理,“智”、“得”是证果。事象与理性,观行与智证,在般若体验中,均是毕竟空寂,不可拟议。

2、诸法空相的禅思诗情

《心经》通过对五蕴等一切法的否定,使人契入“诸法空相”。宗密从缘生的角度,阐述了《心经》诸无的妙谛:“以皆假托众缘无自性故,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是故空中无色,无眼耳鼻舌身意,无十八界,无十二因缘,无四谛,无智亦无得,无业无报,无修无证。生死涅槃,平等如幻。”《禅源诸诠集都序》卷2体证诸法缘生假有,有着极强的宗教实践意义。用这种体验观照世界,万物皆是因缘合成,都是心灵的变现,“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所以梦幻空花,何劳把捉?”《临济录》 临济洞察组成色身的四大之无常,指出只要歇却内心对外物的攀援,使根境不和合而产生妄识,即是菩提树,垂满智慧之珠;如果心逐境生,就会滋生贪念,就是无明之树,挂遍烦恼之果。《临济录》:“四大色身是无常,乃至脾胃肝胆发毛爪齿,唯见诸法空相。你一念心歇得处,唤作菩提树;你一念心不能歇得处,唤作无明树。” 临济还指出深入贪爱与痛苦之中,洞观其缘生不实的空性,就是“害母”式的大解脱。《临济录》:“贪爱为母。你一念心入欲界中,求其贪爱,唯见诸法空相,处处无著,名为害母。” 体证诸法空性,对诸法就不会执着,跃入生命的澄明之境。《临济录》:“入华严世界,尽见诸法空相,皆无实法。”

1禅宗对《心经》六不的体证

《心经》用六不来遮显“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对此六不,禅宗亦有透彻之悟。慧能指出:“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坛经·行由品》就佛法的第一义谛而言,一切诸法均无自性,生无生的实性,灭无灭的实性,这便是不生不灭的空性。空性超出有为法,不在生灭中。弘忍回答学人为什么“自心本来不生不灭”时,引《维摩经·菩萨品》“如无有生”、“如无有灭”阐发说:“‘如’者,真如佛性,自性清净,清净者心之原也。真如本有,不从缘生。”《最上乘论》主张真如心体不生不灭,是禅者的共识。《楞伽师资记》:“从本以来空寂,不生不灭。”《古尊宿》卷14《从谂》:“本自不生,今亦无灭。”《大慧录》卷27:“真净妙明,不生不灭。”六祖还特别强调不生不灭的超时空性,指出它迥异于外道的将生止灭。《坛经·宣诏品》:“外道所说不生不灭者,将灭止生,以生显灭,灭犹不灭,生说不生。我说不生不灭者,本自无生,今亦不灭,所以不同外道。” 禅宗提持向上一路,甚至连不生不灭也予否定:

毗蓝园里不曾生,双林树下何曾灭。不生不灭见瞿昙,眼中又是重添屑! 《大慧录》卷6

诗意谓认为佛陀不生不灭,固然是对佛陀法身的正确认知,《祖堂集》卷17《岑和尚》:“若人见幻本来真,是即名为见佛人。圆通法界无生灭,无灭无生是佛身。” 但如果执着于“不生不灭”,便是有了一个“不生不灭”的观念。而在禅悟之境里,容不得纤毫的意识云翳,纵是不生不灭的观念,仍是眼中着屑。《传灯》卷28《桂琛》载,学僧问“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如何是不生不灭法?”桂琛曰:“用不生不灭作么!”亦是对不生不灭的遣除。

“不垢不净”也是般若的体性:“真性即不垢不净,凡圣无差。”《禅源诸诠集都序》卷1“不垢不净,宁用起心而看净相?”《五灯》卷2《慧忠》惟宽告诫学人不要起分别之心修道:“心本无损伤,云何要修理?无论垢与净,一切念勿起。”学僧质疑说垢的意念不可有,难道有净的意念也不行?惟宽说:“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虽珍宝,在眼亦为病。”《传灯》卷7《惟宽》一钵和尚《歌》云:

垢即净,净即垢,两边毕竟无前后。亦无垢,亦无净,大千同一真如性。 《传灯》卷30《一钵歌》

泯灭了净垢对立的观念,即是诸法空相,通过拂垢来追求净相,不啻南辕北辙。同样,“不增不减”也是般若的体性:“不增不减自金刚,身去身来本三昧。” 《坛经·顿渐品》在六祖看来,只要心地无非、无痴、无乱,即是自性的戒定慧,此时觉悟之心,不增不减,是能摧毁一切烦恼的锐利无比的金刚心。庞蕴诗云:

空中自见清凉月,一光普照娑婆彻。此光湛然无去来,不增不减无生灭。 《庞居士语录》卷下

晶莹的自性,如同皎皎明月,清辉照彻娑婆世界。自性的光芒无去无来,不增不减,超出时空,永恒存在。

与《心经》“六不”遮诠异曲同工,禅宗在体证自性的超越性时,常运用遣除一切二分观念的方法,通过否定的形式来表示肯定:“此心从无始旷大劫来,与如今不别,未曾有生死。‘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不好不恶,不来不去,亦无是非,亦无男女相,亦无僧俗老少,无圣无凡,亦无佛,亦无众生,亦无修证,亦无因果,亦无筋力,亦无相貌,犹如虚空,取不得舍不得,山河石壁不能为碍,出没往来自在神通。”《第六门血脉论》“实性者,处凡愚而不减,在贤圣而不增,住烦恼而不乱,居禅定而不寂。不断不常,不来不去,不在中间及其内外,不生不灭,性相如如,常住不迁,名之曰道。”《传灯》卷5《慧能》正是通过对二分法的否定,使人契入诸法空相的澄明之境。但是,金屑虽贵,落眼成翳。在禅宗看来,纵是对诸法空相也不可执着。因此,当学人执着地询问“如何是诸法空相”时,禅师即以“山河大地”截断其妄念之流 《五灯》卷10《希奉》。

2禅宗对六根、十二处、十八界空性的体证

《心经》在用“六不”遮显诸法空相之后,对六根、十二处、十八界等全予遣除。禅宗清楚地认识到六根攀援外境所带来的过患,《五灯》卷12《宝应》: “流浪生死,六根为患。”同书卷6《张拙》:“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 主张“于自己六根门头,刮削并当得净洁”《古尊宿》卷2《怀海》。所谓“无眼耳鼻舌身意”,就是使六根对境时,不生攀援追逐的意识: “欲识解脱道,诸法不相到。眼耳绝见闻,声色闹浩浩。”《五灯》卷8《绍修》只要剔除眼耳见闻的粘着性,纵然声色纷纭,也丝毫影响不了心性的澄明:“眼耳若通随处足,水声山色自悠悠。”同上卷16《宗赜》六根不染,即是解脱生死的禅定与智慧:“于一一境,不惑不乱,不嗔不喜。六根不染,即定慧之功。”《显宗记》“六根之源,湛如止水。是为禅定,乃脱生死。” 《传灯》卷29《白居易》六根不染,即能保持纯明的自性:“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坛经·定慧品》“六根永灭邪思漏,便得光明解脱身。”《汾阳录》卷下“耳闻无相理,眼空不受色。鼻嗅无相香,舌尝无相食。身着无相衣,意随无相得。”《庞居士语录》卷中 “有眼觑不见,有耳听不闻,有鼻不知香,有舌不谈论,有身不觉触,有意绝攀缘。一念相应,六根解脱。”《五灯》卷16《善宁》只要六根不为境转,就能显发妙用:“六根门头昼夜放大光明,照破山河大地。”《碧岩录》第90则

在“诸法空相”中,没有色受想行识。这不是学理的问题,而是修证的体验。洞山禅师少时诵读《心经》,至“无眼耳鼻舌身意”处,忽然以手扪面,问师父说:“我明明有眼耳鼻舌等,为什么经文说没有?”师父不能回答,遂指示他参谒禅宗大德,终于究明本心。云门大师指出,只要对境无心,即可剔除六根对六尘的粘着性,从而六根清净,六尘不染,这就是“无眼耳鼻舌身意”。《古尊宿》卷16《文偃》:“为你有个眼见,所以言无不可,如今见时不可无也。然虽如此,见一切有什么过?一切不可得,有什么声香味触法?”

禅宗对色声香味触法六尘的体证,也是基于般若空观。禅宗提醒学人防止六尘染污自性:“不得空王真妙诀,动随声色被勾牵。”《古尊宿》卷45《克文》“往往总随声色转,回头又昧本来人。”同上因为六尘常趁无明黑暗劫掠众生中的善法,又称为六贼。六尘依六根为媒介,如眼根贪色,耳根贪声等,六根犹如恶奴,引贼入室,自劫家宝本性中的一切善法。为了防止六贼劫掠家宝,就必须守护六根,使其面对六尘时勿生贪欲:

学道犹如守禁城,昼防六贼夜惺惺。中军主将能行令,不动干戈致太平。 《五灯》卷18《妙普》

学道好比守卫禁城,不但白天要防六贼,在无明的暗夜里尤当清醒,因为六贼喜乘无明暗夜劫掠善法。中军主将即是纯洁无染的佛性。只要此心把持得住,便心理祥和,没有骚动。用般若直观体证六尘的空性,六尘就完成了由染到净的转换,“六尘不恶,还同正觉”《信心铭》。即可从色声言语中悟入大道: “大道常在目前,虽在目前难睹。若欲悟道真体,莫除色声言语。”《传灯》卷29《宝志》还可以进一步获得深入声色而不被其所染的开悟心境:“声色头上睡眠,虎狼群里安禅。荆棘林内翻身,雪刃丛中游戏。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五灯》卷16《志璿》

体证诸法空相,先要获得内空六根空、外空六尘空,然后根尘相对,应物无心,才是甚深微妙的禅境,故慧觉禅师说:“内空故‘无眼耳鼻舌身意’,外空故‘无色声香味触法’。不是‘无’,何故?不见石头大师道:‘然于一一法,依根叶分布。’”《古尊宿》卷46《慧觉》石头语意,就是其《参同契》所说的“眼色耳声音,鼻香舌咸醋”,眼见色,耳闻声,鼻嗅香,舌尝咸酸之味。宗杲《入定观音》云:

世间种种音声相,众以耳听非目睹。唯此大士眼能观,瞑目谛观为佛事。于眼境界无所取,耳鼻舌身意亦然。善哉心洞十方空,六根互显如是义。眼色耳声鼻嗅香,身触意思无差别。当以此观如是观,取此为实成妄想。若离妄想取实法,展转惑乱失本心。本心既失随颠倒,不见大士妙色身。无眼耳鼻舌身意,互显之义亦寂灭。亦无大士妙色身,亦无种种音声相。佛子能作如是观,永离世间生死苦。《大慧录》卷16

诗的开端赞叹观世音具有六根互显的神力。六根互显即六根互用,是佛菩萨之六根所具有的特殊能力,谓六根离染污得清净时,一根具备他根的作用。北本《涅槃经》卷23:“如来一根亦能见色、闻声、嗅香、别味、觉触、知法。” 《法华经》卷6谓,菩萨至六根清净位,亦得六根互用之德。《楞严经》卷4: “不由前尘所起知见,明不循根,寄根明发,由是六根互相为用。……圆明了知,不因心念。” 世间种种音声相,一般人只能用耳朵去听,而不能用眼睛去看,观音菩萨却能够用眼看。观音菩萨在用慧眼观照时,对所有境界都毫不粘滞,心地虚明洞彻,如同十方虚空。神力无边的观音菩萨,眼可作耳用,耳可作鼻用,鼻可作舌用,舌可作身用。但“得恁么受用自在了,眼依旧观色,耳依旧听声,乃至鼻舌身意,一一依本分,故曰‘眼色耳声鼻嗅香,身触意思无差别’,适来所谓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是也”《大慧录》卷18。眼色耳声,根尘一一相对,毫不紊乱。但虽则眼色耳声,又不可眼随色转,耳逐声流,否则就成了众生颠倒迷己逐物,难以见到大士的妙色身。眼耳鼻等既无其体,互显之义亦无从安立。宗杲继续运用般若空观,通过对六根、大士妙色身、种种音声相性的体证,使人进入“度一切苦厄”的“观自在”之境。宗杲还开示学人说:

尔眼若不空,将甚么观色?耳若不空,将甚么听声?鼻若不空,将甚么知香臭?舌若不空,将甚么尝味?身若不空,将甚么觉触?意若不空,将甚么分别万法?佛不云乎:‘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乃至十二处、十八界、二十五有,乃至声闻、缘觉、菩萨、佛,及佛所说之法,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及说此法者、听此法者,作如是说者、受如是说者,皆悉无有。同上卷25

在绝对的空性中,一切都被干净彻底地遣除。

3禅宗对六识空性的体证

六识是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对境所产生的六种认知作用,即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禅宗运用般若空观,强调对六识空性的体证。僧问赵州: “初生孩子还具六识也无?”赵州说:“急水上打球子。”僧复问投子赵州意旨如何,投子说:“念念不停留。”《五灯》卷4《从谂》在急水中行船,坐在船上的人会误认为水是静止的。由意识所衍生的诸法也是如此。急水上打球,转眼就流过。投子说“念念不停流”,谓婴孩六识念念不停地迁流,如同急水之驶。雪窦颂云:

六识无功伸一问,作家曾共辨来端。茫茫急水打球子,落处不停谁解看? 《碧岩录》第80则

初生婴孩,虽具六识,眼能见耳能闻,却未曾分别六尘、好恶长短、是非得失。学道之人要像婴孩一样,对荣辱功名、逆情顺境都毫不动心,眼见色如盲,耳闻声似聋,才有真实受用之处。修行者到了无功用行的境界,虽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对六尘却不加分别。禅者如鲁如愚,像是一潭死水,实际上却是一湍急流,这便是“悟了同未悟”的风范神仪,是受过洗炼的'向上境界。对此投子以念念流转不停来表示,念念正念相续,在无心的状态下,一瞬一瞬都是正念。要想达到这样深不可测的境界,就必须体证六识的空性。

与六识相关的表述是“见闻觉知”。见闻觉知是心识接触外境的总称,即眼识之用为见,耳识之用为闻,鼻、舌、身三识之用为觉,意识之用为知。禅宗洞知“一切众生,只为心尘未脱,情量不除,见色闻声,随波逐浪”《五灯》卷12《普能》,主张剔除见闻的粘着性:“眼不可见,耳不可闻。非见非闻,宛尔见闻。见色闻声,脱出根尘。”《古尊宿》卷30《清远》见色闻声,而不为声色所惑,就是超出见闻的见闻,迥异于根尘相接而生起的对外境的执取活动。禅宗认为,佛陀与众生都有圆明的觉体,都同样具有见闻的本性,而众生之所以是众生,就在于见闻之时不能空却六尘。《古尊宿》卷45《克文》: “佛及众生性,圆明体本同。见闻皆共有,取舍总非空。” 而不昧真如本性之时的见闻,则呈显出应物无心、光华灿烂、澄明静远、通脱无碍的特征,所谓 “真如性净,慧鉴无穷。如水分千月,能见闻觉知。见闻觉知,而常空寂” 《荷泽大师显宗记》,“但于事上通无事,见色闻声不用聋”《禅林僧宝传》卷9《龙牙》。运用“无念”法门进行观照,虽有六识活动却不碍本性的澄明。《神会录》:“若言无念者,虽有见闻觉知而常空寂。”《大慧录》卷26:“觉既正,则于日用二六时中,见色闻声,嗅香了味,觉触知法,行住坐卧,语默动静,无不湛然。” “眼耳绝见闻,半夜日轮午”《续古》卷4《佛心才》,只有超出见闻的见闻,才能通向禅悟之境。

与对五蕴、六根、六尘空性的体证相同,禅宗同样不主张离弃见闻而证涅槃,因为“见闻觉知,俱为生死之因;见闻觉知,正是解脱之本!”《五灯》卷12《慧觉》只要保持心性的澄明,即可“不离见闻缘,超然登佛地”《坛经·机缘品》,正是:“见闻觉知本非因,当处虚玄绝妄真。见性不生痴爱业,洞然明白自家珍。”《祖堂集》卷5《三平》见闻觉知并不是招致痛苦的根由,只要于见闻觉知之时,保持虚明的心境,就不会生起痴爱的罪业,而清楚地见到自家的无上珍宝,即晶莹澄净、纤翳不著的纯明自性。

禅宗体证到六根、六尘、六识的空性,遂能透过声色纷纭的感官世界,彻见本来面目:“十八界既空,一切皆空,唯有本心荡然清净。”《传心法要》 一如庞蕴所咏:

正中正,心王如如六根莹。六尘空,六识净。六六三十六,同归大圆镜。 《庞居士语录》卷下

“正中正”,即自主性中的自主性。此时晶莹悟心,澄观万象。六根洁莹,六尘空明,六识虚净,六根、六尘、六识等所有的六六,都是六六三十六般如其本然,一同呈显在如实地映现一切法的大圆镜智里。此时即可以清明通脱的心灵,对自然物象作即物即真的感悟,《续古》卷4《慈航朴》:“花开似锦,普现法身。鸟语如篁,深谈实相。见闻不昧,声色全真。” 纵是随声逐色,也不碍其开悟心境:

通方衲子果英灵,眼耳无妨信视听。皓月岂离秋水碧,浮云那碍晓峰青?声色里,醉还醒,六国安然本自宁。《通玄百问》

对于通达洒脱的禅僧来说,见色闻声都不碍其自性的清明。秋水涵碧,映照皓月清辉;晓峰滴翠,静对浮云往来。在声色纷纭之中,仍然保持六根的清净,主人公惺惺不昧,这是深得般若空观三昧的。

4禅宗对十二因缘、四谛、智得的体证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无老死,亦无老死尽。”佛为缘觉乘而说十二因缘,使之从中得到觉悟。禅宗对作为十二因缘之起点无明的体证尤为深邃。禅宗认为,无明的生起,是因为众生不敢承当自心是佛,从而堕入烦恼的窟宅:“众生少信自心佛,不肯承当多受屈。妄想贪嗔烦恼缠,都缘为爱无明窟。”《汾阳录》卷下而运用般若空观来审视无明,就会发现“有相身中无相身,无明路上无生路”《传灯》卷29《宝志》,“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 同上卷3《向居士》,“无明即是一切诸佛得道之处,所以缘起是道场” 《古尊宿》卷3《黄檗》。楚圆指出:“只如诸人无明之性,即汝之本觉妙明之性。盖为不了生死根源,执妄为实,随妄所转,致堕轮回,受种种苦。若能回光返照,自悟本来真性,不生不灭。故曰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续古》卷1《慈明圆》可见,能否转变无明,在于能否“回光返照”。一念入迷,堕入十二因缘,正如黄檗所云:“你如今才别起一念,即入十二因缘。无明缘行,亦因亦果。乃至老死,亦因亦果。”《古尊宿》卷3《宛陵录》 与此相反,只要回光返照,妄念不生,无明就会当下殒灭,正如拾得所咏:

君不见三界之中纷扰扰,只为无明不了绝。一念不生心澄然,无去无来不生灭!”《全唐诗》卷807

《心经》“无苦集灭道”是佛对小乘所说的法门。禅宗对苦集灭道的空性亦有透彻的体证。净觉云:“四谛者,苦集灭道是也。以现在四大、五阴为苦谛,以过去无明种子为集谛,以观苦、断集、灭未来生死为灭谛,以四禅、八定为道谛。此皆世俗而说也。若解时,苦集本空,识龟毛之不有;灭道不实,了兔角之元无。即四谛本空,空无四谛。此空破声闻妄想四谛生灭之见也。”《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见《般若心经译注集成》第346页。 《心经》的“无智亦无得”,则是佛对大乘所说的法门。在般若直观中,能知所知、能得所得毕竟空寂:

明与无明无二相,说苦断集为凡愚。人法性空非智得,假设三乘并是无! 《心经疏》,《般若心经译注集成》第186页。

以般若空观来看,明与无明体性相同,苦集灭道只是为缘觉所说,佛为小乘说无色受想行识使之领悟人法双空,为缘觉乘说十二因缘使之从缘而悟,为大乘说无智亦无得。其实,连小乘、缘觉、大乘三乘的本身都是空无体性,更何况运用方便权宜为三乘之人所说的法。

四、了无所得的禅思诗情

“无所得”是般若观照时一切皆空的基础。五蕴、十二处、十八界、缘起、四谛、智、得,其自性均不可得,所以是空相。笔者在“无所得”前冠一“了” 字,即表示彻底的空性。

1、般若空观的了无所得义

在般若空观看来,一切法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性,众生因无明而执为实有,以有所得心求一切法,从而陷入种种苦恼。般若空观照见五蕴等一切法空,由此远离我法二执而得到解脱。“无所得”是五蕴等一切法皆空的理由:以无所得故,无色、受、想、行、识;以无所得故,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以无所得故,无十二因缘,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但是,大乘佛学的真正精神不仅仅在于去除妄想分别,还要有转身一路,要依据“无所得”的实相有所作为,所以认识了诸法的空相,还不是最终目的。如果只强调一切无所得,一切不可安立,则容易引起断灭。所以经文在“以无所得故”后,接着说“菩提萨埵”,正是体证诸法空性了无所得,培植空明自在的襟怀,才是彻底的觉悟。或者说,无所得的本身,就是圆满觉悟。《大般若经》卷487:“如实观察诸菩萨摩诃萨,但有假名,菩提萨埵俱自性空不可得故。” 可见菩提自性也是空。 依据般若空观而得到圆满觉悟,心中就没有障碍,安详宁静,获得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空观,而获得无上正等正觉。因此,般若空观是具有大神力的陀罗尼,能解脱生死烦恼的魔障;是能够大放光明的陀罗尼,能破除众生愚痴无明的昏暗。世出世间的一切诸法,无一法能够胜过般若,它是无与伦比的陀罗尼。般若能够除去人生的一切痛苦,使人得到实实在在的受用。经文最后的咒语,再一次向人们发出热切呼唤:“去,去,度过烦恼海,到彼解脱岸!大众到彼岸,速速证菩提!”

2、了无所得的禅思诗情

大乘的般若经典,以及归纳《般若经》空义的《中论》,都以强调空义为特色。这个“空”有理论与实践二方面的含义。理论性的空,指一切物质无固定实体,是无自性空;实践性的空,则是无所得、无执着的态度。般若空观了无所得是观照诸法空相的基础。《心经》说一切皆空,于一切不可得处乃得无上正等正觉。禅宗深得个中三昧。禅宗主张,真正的觉悟一法不立,一丝不挂,一尘不染。要体证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本来面目,就要将一切放下,无得无证,才能与之相应。

“无所得”是禅悟思维的一大特色。六祖将无所得看作是最上乘的佛法,可见禅宗对它的重视。《坛经·机缘品》载,智常问六祖:“佛说三乘法,又言最上乘,弟子未解,愿为教授。”六祖说:“法无四乘,人心自有等差:见闻转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万法尽通,万法俱备,一切不染,离诸法相,一无所得,名最上乘。” 禅宗宣称:“凡有所得,即有虚妄。圣无所得,即无虚妄。”《绝观论》“无所得者,即是真解脱。”《神会录》“愿一切众生依般若波罗蜜故,获无所得,一时成佛。”《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在禅宗看来,开悟的所得,并不是得到了什么东西,而是并没有得到什么东西,因此清远说:“如今明得了,向前明不得底,在甚么处?所以道,向前迷底,便是即今悟底;即今悟底,便是向前迷底。”《古尊宿》卷32《清远》五祖法演偈云:

山前一片闲田地,叉手丁宁问祖翁。几度卖来还自买,为怜修竹引松风。 《五灯》卷19《法演》

“田地”象征“本来面目”。它本来就是自己所有,由于逐妄迷真,以致于一度失去。如今重新得到,仍旧是原先的那片田地。禅宗把未能明心见性者喻为不耕种“祖父田园”的不肖子孙,说他们向外驰求,只能得些浮财,解决不了根本的饥饱《黄龙录续补》。因此,禅宗主张“直下识取本来契券”。 《续古》卷1《祖心》。又同书卷1《守卓》:“罢却从前流浪,识取祖父契书,承认本家田业。” 佛性本有,故迷时不失,悟时不得:“本源自性天真佛,故不可以佛更得佛,不可以无相更得无相,不可以空更得空,不可以道更得道。” 《古尊宿》卷3《黄檗》参禅的目的是明心见性,所明之心是本心,所见之性是本性,是本来面目,离开本来心、本来面目,别无另一面目可寻。如果舍此他求,就是“骑驴觅驴”。既得驴开悟之后,以为真有得,就犯了“骑驴不肯下”的禅病。行昌偈云:

因守无常心,佛演有常性。不知方便者,犹春池拾砾。我今不施功,佛性而见前。非师相授与,我亦无所得。《坛经·顿渐品》

世俗之人把世间的“无常、苦、无我、不净”误认为“常乐我净”,这是颠倒的认识,简称“四颠倒”。二乘人据此否认有出世间的“常乐我净”,又形成了新的“四颠倒”。《涅槃经》中大力破除这八颠倒。小乘破世俗有,大乘又破小乘有,建立涅槃真实,《涅槃经》提出常、乐、我、净为涅槃四德。但从禅悟的立场来说,它不过是方便法门。过河不须筏,在禅悟之境里,不但没有无常,也没有与无常对立的“常”的存在之余地。不知此理,犹如不能在春池中拾取无价珍宝,只是拾些瓦砾般的糟粕。顿悟之时,佛性自然现前。它原本就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既不是师家传授,也不是从外而得。《楞严经》的迷头认影喻,也是禅宗用来象征佛性无所得的范本。《传灯》卷25《匡逸》:“迷时即有质碍,为对为待,种种不同。忽然惺去,亦无所得。譬如演若达多认影为头,岂不是担头觅头。然正迷之时头且不失。及乎悟去,亦不为得。” 庞蕴偈云:

菩提般若名相假,涅槃真如亦是虚。欲得心神真解脱,一切名相本来无。 《庞居士语录》卷下

将菩提、般若、涅槃、真如等一切名相都予以否定,以体证纤翳不著的空性,即可获致真正的解脱。脱落了悟之心的禅者,回归于饥食困眠、自在自为的生命律动:“明明无悟法,悟法却迷人。长舒两脚睡,无伪亦无真。”《五灯》卷5《善会》这就是得无所得。正因为无所得,禅宗才有“去年贫,无卓锥之地;今年贫,卓锥之地也无”的洒脱;开悟之时的禅者,才能澄观万象,此时,万象都以其纤翳不著的原真状态在悟者大圆镜般的心灵中腾踔、呈现:“师姑元是女人作”、“春来草自青”、“八两元来是半斤”、“两个五百文,依前是一贯”、“明星见处月三更,个个眉毛眼上横”、“但得雪消去,自然春到来”、 “五九尽日又逢春”、“冬到寒食一百五”、“日出东方月落西”、“六六三十六”、“九九八十一”……乃至于“石头大的大,小的小”、“长者长法身,短者短法身”,都是不加粉饰的本来面目。而能够感受、欣赏这原真状态、“本来面目”的,就是“观自在”,是脱落一切意识云翳、纤尘不著的澄明悟心。

《心经》开篇“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是全经的总纲,《心经》的一切义理,乃至整个佛法的义理,都尽在其中,而首句“观自在菩萨”更是纲中之纲,重中之重。《心经》的般若空观由五蕴皆空、色空相即、诸法空相、了无所得四个部分构成,这些思想成为禅宗思想最为重要的源头,禅宗思想、禅悟思维深受其影响:

其一,禅宗运用五蕴皆空的般若空观体证五蕴空性,指出执着五蕴和合而成的人法,是导致众生轮回痛苦的根源;同时又从烦恼即菩提的立场,肯定五蕴的本身即是佛性,关键在于一心的转换。

其二,禅宗运用色空相即的般若空观,圆融真空妙有,既避免了执色而引起的痛苦烦恼,又避免了执空而引起的断灭枯寂。悟色即空,成大智而远离烦恼;悟空即色,成大悲而不入涅槃。悲智双运,自度度人。

其三,禅宗运用诸法空相的般若空观,体证六根、六尘、六识乃至十二因缘、四圣谛、智得与证果的空性,跃入脱落一切意识云翳的内证之境。

其四,禅宗运用了无所得的般若空观,体证到悟了同未悟的禅境,明本心见本性,彻见我与万物的本来面目,并以虚明澄湛、晶莹洒脱的审美情怀,感悟宇宙万物的原真。

从禅宗思想体系来看,《心经》的“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遮显了本来面目的质性,是禅宗的本心论;五蕴、十二处、十八界等预设着人类意识攀援外境、分别取舍的境况,是禅宗的迷失论;“行深般若”通过般若空观来体证诸法空性,是禅宗的开悟论;“观自在”,以澄明洒脱的审美襟怀,对宇宙法性作原真的感悟,是禅宗的境界论。般若空观的空明慧光,与晶莹灵动的禅思诗情,交相辉映,熠熠生辉。

般若观自在,能除一切苦。禅宗的最高境界是“自在”,禅宗对般若空观表达了无限的景仰和绝对的肯定:般若无上尊贵,是诸佛之母。般若是无上咒,无等等咒,破除一切相对的观念。说法的诸佛,度生的方便,都从般若中产生。用般若智慧消除人生痛苦,即可成就圆满菩提。《坛经·般若品》:“摩诃般若波罗密,最尊最上最第一。无住无往亦无来,三世诸佛从中出。当用大智慧,打破五蕴烦恼尘劳。如此修行,定成佛道!”神会《菩提达摩南宗定是非论》: “恒沙三昧八万四千诸波罗蜜门皆从般若波罗蜜生。” 般若是燃烧的大火,一切肯定否定的观念都熔化无余;般若是珍贵的宝藏,是挹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智慧甘泉;般若是苦海的慈航,拯度众生达到安详解脱的彼岸;般若是不灭的心灯。

可知,前世的光阴里,那一抹静谧,与谁相依?季节的画廊,在心上涂抹了一层又一层安静的色彩,从此,心之一角便有了静谧,便心无尘,心如莲。

静,不是一味地孤寂,不闻世事。宋儒有诗曰:“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唐人也有诗云:“山中习静朝观槿,松下清斋折露葵。”唯静,才能观照万物,才能对人间生活充满盎然的兴致。

生活往往在平常之中给人最珍贵的哲思,这就是静之美。仔细望一朵流云,望一川溪水,都是那样淡淡的来,淡淡的去,给人以宁静,予己以清幽。人也应当这样,静静的来,静静的去,静静的守望,给人以宽松,予己以从容。

一切繁华在众声喧哗之后,归于寂静,静中会发现生命本初的纯真与安然才是最美的境界。庄子说:“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静是与心灵对话后的心神清净,静中蕴含着生活最平淡的幸福。老者安静的面容是沉淀了岁月沧桑后的深邃,智者的安静是抚平时光后的恬适,心灵需要永远保持一片宁静的天空,守一颗淡泊之心,拥一份淡然之美。

一切随意就好,生活简单些,淡然些,静听世界,感受生命。经历得越多,越能欣赏到生命的静美,才能够在大起大落、大喜大悲面前泰然处之,坦然沉静地去应对,这也是人生的.豁达和超脱。

灯下,静静地阅一袭文字,是心灵极好的享受,书香淡淡,柔情淡淡,回味淡淡。夜如水,时光如水,心情亦如水。静静地忆,静静地思。此时的夜,当是玉色的了,在心底,在眉间轻盈地婉转。

不远的莲池里,莲瓣幽香,枝蔓清寂,素到了极致,满是禅意。秋伊始,水之湄,开得分外艳清的莲,纤尘不染,遗世独立,也惊了我眼眉。鱼儿莲下嬉戏,莲花素洁典雅,溢满了丝丝的静谧与清婉。心若清莲尘不染,意如明月水无痕。愿一颗心永远的温婉深情,谦和优雅,心如莲,清香出尘。初夏,心底已是莲花盛开,素心轻捻。心在莲花中淡定悠然。一池情浓,静守一份美好。

人生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除了有激情、浓烈外,还应当再加上一个静字。心静了,自会清澈透明,才会有悠然见南山的洒脱,有风动荷花香的雅致,有世事如莲花,我心自空明的静美。持一颗静心,聆一曲琴音入心,听一世荷语禅心,圣洁的心思瞬间会绽放成一池的冰清。

宁静的心轻柔中透着素洁的雅致,纤尘不染间,独弄一泓清影。喜欢这种感觉,万籁俱静时分,心灵沉静,玲珑剔透,一脉心香萦绕心间。佛经上说:“浮生如劫,欲念如魔。”在喧嚣纷杂的红尘之中始终这样保持一颗宁静淡雅之心,便会得到一份如水的心境。

静心是对人对事的淡入淡出,静心清凉地看待世界,慈悲喜舍,不必在意太多。心清澄明,静到极致,便有了禅意,溶入了尘世。当岁月平定了激情,平淡替代了浪漫,我们要学会珍惜,学会包容适应。一个静字犹如一瓣栀子花香,细细品之,淡雅芳香。静,让人感受到一份生活的智慧和洒脱,它是心灵的释放,是无限的宁静,是激情的澎湃。

做一个宁静淡雅的女子,在红尘里知足常乐,用心生活,用爱感受。握一份温软,静书几笔浅淡,品味岁月静好,品味生活中的喜与忧。在如水般流泻的音乐里,静静地捧一香茗,持一卷诗书,任思绪无边地流淌。

心在幽幽恬淡间沉吟若思,静守一份清寂,静守一颗素净淡雅之心,独享一份清幽。此刻,愿是风月里一位素净的女子,素袂清颜,于盈盈一水间,静写流年风华。一任清清淡淡悠扬的旋律,涤荡心扉,飘进灵魂深处。静谧的时光里,云淡风清,心也宁静、且从容淡定。

风,轻柔地漫过心湖。静夜,灵魂在夜里浅浅独行,在心灵的对话中,在无限轮回的罅隙间,心沉浸在一种淡淡幽静的旋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