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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文化经典语录100句

时间:2024-11-15 12:12:21

自序(1)

文化究竟是什么?

现在,中国到处都在摆弄文化,但很多人心中都搁着这个最根本的问题,没人回答。

翻翻词典凑个定义是容易的,但很多定义,说了等于没说。

中国突然渴求文化了,在还没有弄清楚它是什么的时候就渴求了。这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精神契机,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必须百倍重视。

渴求是因为缺失。既然缺失了,就不会清楚它究竟是什么。因此,天下很多渴求,都是以提问的方式来表达的。

对于文化问题,我决定用最诚恳、最隆重的方式来试着回答。

回答分以下四个部分——

一、学理的回答。

二、生命的回答。

三、大地的回答。

四、古典的回答。

请容我分别加以说明。

学理的回答

这主要是我在海内外的一些演讲。其中包括——

第一篇,我在境外一所大学获颁荣誉博士称号后的学术演讲。听讲者除了广大师生外,还有同时获颁荣誉博士称号的那些第一流科学家。因为是向科学家论述文化,因此力求讲得严密、干净、周致。

第二篇,我在联合国世界文明大会上作为唯一受邀的中国演讲者,论述了中华文化的一个重要本性。演讲时,与外国学者有比较尖锐的辩论。

第三篇,我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博科娃女士的对话。那一天,联合国发布了自成立以来第一份有关文化的世界报告。我向到场的各国学者,对这份世界报告进行了比较系统的论述。

其他两篇漫谈式的文章,可能比较切合当今中国社会的实际需要。一篇是说个人身上的文化应该表现在哪些方面。一篇是说市长们应该如何来建设城市文化。

这些演讲和文章加在一起,从学理上比较完整地回答了“何谓文化”的问题。但是,说是学理,却并不艰深。艰深大多是为了掩盖鲜活的真相,我没有权利掩盖,所以避免了。

生命的回答

这是本书中最让我动情的部分。一些已经离世的文化巨匠,几乎用全部生命揭示了文化的深层奥秘。

谢晋的弱智儿子,天天在门孔上张望着,等待爸爸回来,结果连眉毛都磨光了。最后我们知道,谢家的门孔就是文化的象征,在封闭的大门上寻找一个亮点,投出一份企盼。谢晋就像他儿子,在门孔上不离不弃。

文化在灾难时代应该有什么作为?萧伯纳的中国学生黄佐临在抗日战争爆发后第三天就告别老师,远赴国难。终于,他创造了在世界大战中连续多年的艺术奇迹,展现了中华民族不屈的文化尊严。几十年后,年迈的他又在极左时代创立了世界三大体系中的写意戏剧观,又一次震动国际文化界。

成长于五四运动中的文化老人如果一直活着将会如何?巴金用百年生命作了最完满的回答。前半生做两件事:“反封建”、“争人道”。后半辈子做两件事:“斥棍子”、“讲真话”。都那么朴素,却概括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化中最正派的精神脉络。

我在回忆自己与这些文化前辈的过程中,又加上了一位自己并不认识的政治人物,这在我历来的写作中是绝无仅有的。这位政治人物,就是周总理。他在四十年前领导的文化重建,对于挽救陷于民粹主义荼毒的中国文化,十分重要,而且也与我本人息息相关。因此,我用《四十年前》和《寻石之路》两篇文章来叙述。我后来为什么能在诸多风浪中坚持文化?也顺便作了回答。

自序(2)

《欠君三拜》,写了一位我不认识,却在我每次受到诬陷时都站出来维护我,而当我准备郑重感谢时却溘然离世的大学者。他,就是章培恒先生。我在文章中说,他像一头远行的骆驼,把倒下前的最后一口热气,也吐给了寒风中的另一头骆驼,一头他不认识的骆驼。当然,这是文化的悲壮。

以上几位巨匠都已去世,最后一篇《仰望云门》则写了三位依然健在的台湾文化耆宿林怀民、白先勇和余光中,看他们是如何对待文化的。

这七篇文章,是我平生散文写作中的自珍箧藏。每次重读都会一次次半途掩卷,让心情恢复平静。本该单独出一本精致小书,但仔细一想,还是让它们挤在这里共襄解读文化的盛举吧。生命不是概念,但最深的概念唯有生命才能解析,何况,这是一些什么样的生命!

大地的回答

文化虽然是一个极大的课题,却又容易随风飘散。幸好它也有可能把最坚实的印记留在大地上,那就是散布各处的文化遗址。

文化在中华大地上演出过多大的场面?只有遗迹可以见证。但是,这些遗迹是沉默的山,是孤寂的塔,是肃穆的庙,是嶙峋的岸,需要被阐释、被说明,于是就有了碑。

近三十年,各地在保护和修复古迹的过程中,都想到了要在保存老碑的基础上再立新碑。新碑的碑文请谁来写?据说好几个地方还进行了民众投票,大家对我表示了很大的信任。中国社会素重官场,却把书写碑文这样的大事托付给一个并无官职的文人,我感受到一种质朴的文化传承。

有些“历史重地”份量太重,我推辞再三,却还有一部分未能推掉。

碑文并不好写。倒不是因为要与古代那些著名的碑铭词赋作比较,而是我们作为现代人终于明白了,这是一种“公众文本”。“公众文本”必须适合当代普通人阅读,不能蹈古,不能炫己,不能玩文,不能弄学,不能逞才,否则就侵害了现代社会“公共空间”的伦理权利。因此我写碑文,都是立足今日情思,略采古典句韵,收集当地意见,力求通俗易懂。不同的碑文,文笔的比重又不相同,有的就完全侧向于白话文。

碑文的书法也是我自己写的,这倒是古代的传统了。对我而言,也算完成了一种“双手合拢”的朝拜,一手是文句,一手是笔墨。朝拜的对象,正是山川间的巍巍胜迹。这是我平生所写最大体量的文章和书法,感谢那么多优秀的工匠,叮叮当当地把我们这一代的虔诚刻凿到了花岗岩和汉白玉上。

在我所书写的大碑中,选了以下几份碑文收入本书:立于湖南的《炎帝之碑》,立于陕西的《法门寺碑》,立于安徽的《采石矶碑》,立于江苏的《钟山之碑》和《大圣塔碑》,立于上海的《金钟楼碑》。

我应邀书写的名胜题额更多,本书选了《秦长城》、《云冈石窟》、《都江堰》、《昆仑第一城》、《净月潭》这五幅的说明词。

这一切加在一起,好像是中国大地的四面八方都在讨论什么是文化了。这个景象,让我神往。

在那么多大碑、公碑之后,我又悄悄加了一个私碑,那就是我的好友、大导演谢晋先生的墓碑。理由是,我在碑文中概括的他,也是对文化的一种回答。

古典的回答

为了尽善尽美,我还请出了古人。

我选了几个有关精神文化的经典文本,把它们翻译成了当代散文。

我对自己的翻译提出了极高的要求,那就是在把握原文奥义的学术前提下,挖掘出古今文思之通,古今诗情之通,古今哲理之通,然后用尽可能优美的白话散文予以表述。因此,这种翻译,不是拉线搭桥,而是凿通隧道,其难无比。

大家从四篇今译中可以看到,佛陀、庄子、屈原、苏轼是怎么看待精神天地的。他们都不是文化的诠释者,而是文化的创造者。在我看来,唯有创造,才能说明世界,说明文化。

至此,我觉得,对文化的回答已经相当完整。

我在翻译的时候,又用行书抄写了这几篇经典的原文,已收入我几部书法集。因此,也就顺便在本书的每篇今译之后附印了一点点我的书写片断。前面的碑文书法,我也选了一些片断放在书里,也许会让整本书显得更加灵动、丰富一些。

如此这般,均祈教正。

壬辰年初夏于上海

何谓文化

——在接受澳科大荣誉博士称号后的学术演讲

一、文化到底是什么?

二、文化的最终目标。

三、中国文化的特性。

四、中国文化的弊病。

五、近三十年的进步。

六、当前的文化隐忧。

尊敬的许敖敖校长,两岸三地前来祝贺的教育界贤达,各位教授和同学,下午好!

感谢澳科大授予我荣誉博士称号。这份荣誉,不仅仅来自称号本身,更来自于一起获得这个称号的其他名字。

这中间,有名震国际的水稻专家袁隆平先生,有指导全国抗击了SARS灾难的医学专家钟南山先生,有领导绕月飞行而被称为“嫦娥之父”的航天专家欧阳自远先生,有很早被聘为美国大学校长的华人科学家吴家玮先生,有第一个被聘为英国大学校长的华人科学家杨福家先生……。这些科学家,有的我早就熟识,有的则是新交的朋友,几天来有机会长时间交谈,很是兴奋。

我历来认为,人生最大的享受,不是华宅美食,而是与高人相晤。但是,科学高人们总是极其繁忙,又星散各地,很不容易畅叙。为此,我要再一次感谢澳科大为我们创造了这个机会。

与这些科学家不同,我这次获颁的是“荣誉文学博士”,因此我今天的演讲也就推不开文化的话题了。但是在这里我首先要向科学家们叫几句苦:讲文化,看起来好像比你们讲科学容易,其实并不。原因是——

第一,科学有定量定性的指标,文化没有。

第二,科学有国际标准,文化没有。

第三,科学家很少受到非专业的评论,但在当前中国文化界,非专业的评论者在人数上是文化创造者的几百倍,在言论上都非常激烈。

这三个原因,已经造成文化话语的烟雾迷茫。本来,社会转型的终极目标是文化转型,但是,正当社会各部门纷纷向文化求援的时候,原来处于滞后状态的文化领域反过来充当起了老师。结果就产生了一系列反常现象,例如,最需要改革创新的时代却推崇起复古文化,最需要科学理性的时代却泛滥起民粹文化,最需要大爱救灾的时代却风行起谋术文化,最需要发掘人才的时代却重拣起咬人文化……,等等。正是这些反常的文化现象,使国际间和我们的下一代对中华文化产生了更多的误读。

这种误读的后果是严重的。

我想用一个比喻来说明问题。现在的中国就像一个巨人突然出现在世界的闹市区,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走过很远的历史长途,也看到了他惊人的体量和腰围,却不知道他的性格和脾气,于是大家恐慌了。阐释中国文化,就是阐释巨人的性格和脾气。如果我们自己的阐释是错乱的,怎么能够企望别人获得正见?

有一个对比,我每次想起都心情沉重。你看,德国发动过两次世界大战,本来国际形象很不好。但是,当贝多芬、巴赫、歌德等人的文化暖流不断感动世人,情况也就发生了变化。中国在世界上,并没做过什么坏事,却为什么反而一直被误读?

我想,至少有一半原因,在于文化的阻隔。

既然问题出在文化上,我们也就应该完整地对它作一些思考了。

文化到底是什么

你们如果到辞典、书籍中寻找“文化”的定义,一定会头疼。从英国学者泰勒(,1832—1917)开始,这样的定义已出现两百多个。那两百多个定义,每一个都相当长,我敢担保,你们即使硬着头皮全部看完,还是搞不清楚文化到底是什么。请记住,没有边界的国家不叫国家,没有边界的定义不是定义。

文化定义的这种毛病,让我想起了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洛威尔(,1856—1942)发出的叹息: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东西比文化更难捉摸。我们不能分析它,因为它的成分无穷无尽。我们不能叙述它,因为它没有固定的形状。我们想用文字来定义它,这就像要把空气抓在手里:除了不在手里,它无处不在。

文化确实很难捉摸。因此,我们的传媒在讲述文化的时候,也只是说它有可能发挥的效果,如“凝聚力”、“软实力”、“精神家园”等等,都是比喻,至于文化本身是什么,还是没说明白。近来又有不少地方把文化等同于“创意产业”,这又把两个不同的概念混淆了。因为文化中那些最经典、最高尚的部位,早就在千百年前就完成“创意”,更难以变成“产业”。

按照我的学术经验,对于那些最难下手的大题目,可以从它的裂缝处下手。你看,文化在这里就露出了它的一条裂缝:我们身边有很多跨国婚姻一一离散,离散的原因大多是“文化差异”。然而仔细一问,男女双方既不在“文化界”,也不是“文化人”。可见,“文化”的含义远远大于文化部门和文化职业。这条裂缝,可以让我们窥知文化的真正奥秘。

我们现在所关注的文化,既不能大到无限广阔,又不能小到一些特殊的部门和职业,那它究竟是什么呢?看来,还要想办法给它一个定义。三年前,我在香港凤凰卫视的《秋雨时分》谈话节目中公布了自己拟订的一个文化定义。我的定义可能是全世界最简短的——

文化,是一种包含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的生态共同体。它通过积累和引导,创建集体人格。

对于这个定义中的几个关键词需要解释一下。我前面说到不少跨国婚姻因“文化差异”而离散,其中一个例子,就是作为丈夫的华人每年清明节必须从美国的公司请假回故乡扫墓,使他的美国妻子觉得难以理解。这就在“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上,说明了“文化差异”是什么。

文化是一种时间的“积累”,但也有责任通过“引导”而移风易俗。在这个动态过程中,渐渐积淀成一种“集体人格”。中华文化的最重要成果,就是中国人的集体人格。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1875—1961)说:“一切文化都沉淀为人格。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他在这里所说的“浮士德”,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名,而是指德意志民族的集体人格,也就是德意志文化的象征。这种集体人格早就存在,歌德只是把它表现了出来罢了。

在中国,自觉地把文化看成是集体人格的是鲁迅。他把中国人的集体人格,称作“国民性”。他的作品《阿Q正传》、《孔乙己》、《药》、《故事新编》等,都在这方面作出了探索。因此,直到今天,他还是高出于中国现代的其他作家。

当文化一一沉淀为集体人格,它也就凝聚成了民族的灵魂。必须注意的是,民族的灵魂未必都是正面的,从歌德到鲁迅都曾经深刻地揭示过其间的负面成分。

按照我所拟定的文化定义,今天中国文化在理解上至少有以下五方面的偏差:

第一,太注意文化的部门职能,而不重视它的全民性质。

第二,太注意文化的外在方式,而不重视它的精神价值。

第三,太注意文化的积累层面,而不重视它的引导作用。

第四,太注意文化的作品组成,而不重视它的人格构成。

第五,太注意文化的片断享用,而不重视它的集体沉淀。

所以,大家看出来了吧,我的定义虽然简短,内涵却是不小。这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文化在本性上的必然诉求。

由于文化是一种精神价值、生活方式和集体人格,因此在任何一个经济社会里它都具有归结性的意义。十几年前,在纽约召开的“经济发展和文化转型”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各国学者达成了一系列共识,值得我们参考。

例如:

“一个社会不管发达和不发达,表面上看起来是经济形态,实际上都是文化心态”。

“经济活动的起点和终点,都是文化”。

“经济发展在本质上是一个文化过程”。

“经济行为只要延伸到较远的目标,就一定会碰到文化”。

“赚钱,是以货币的方式达到非货币的目的”。

“赚钱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衣食,而是为了荣誉、安全、自由、幸福,这一些都是文化命题”。

说这些话的人,大多是经济学家,而不是文化学者。他们不深刻,却是明白人。

文化的最终目标(1)

我们已经从定义上说明文化是什么,但还没有指出它的最终目标。不管是精神价值、生活方式,还是集体人格,总会有一个正面、积极、公认的终极指向吧?它究竟是什么呢?

我刚刚引述的在纽约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诸多经济学家的发言,都强调了文化在经济活动中的重要地位,却都没有说明他们追求的文化目标是什么。

他们所说的文化,如果按照上述定义来解析,那么,在精神价值上,很可能是指理想、荣耀、成功。在生活方式上,很可能是指游学、交际、冒险。在人格修炼上,很可能是指崇敬、反省、乐观。诸如此类,都很不错。但是,还缺少终极指向。“理想”的内容是什么?“成功”的标准是什么?“反省”的基点是什么?

在这里我想举出美国企业家贝林先生的例子来说明问题。我曾为他的自传写过序言,与他有过深入的交谈。

他对我说,他原先为自己定下的文化目标是“展现个性的成功”。其中,又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他追求“多”,即利润多,产业多。第二阶段,他追求“好”,即质量、品牌都达到国际一流。第三阶段,他追求“独”,即一切都独一无二,不可重复。他说:“当这三个阶段全都走完之后,我还不到六十岁。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聊,甚至觉得连活着都没有意义了。”

直到二○○一年三月,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亚洲某地把一把轮椅推到一个六岁的残障女孩前,女孩快速学会运用后两眼发出的生命光辉,把他的生命也照亮了。几年后,在非洲,一个津巴布韦青年背着一位完全不认识的残障老妇人,用几天时间穿过沙漠来向贝林先生领轮椅,贝林先生看着这个青年独自向沙漠深处走回去的背影想:“我一直以为有钱才能做慈善。他让我明白,我这一生把梯子搁错了墙,爬到顶上才发现搁错了。”

现在,贝林先生成天在世界各地忙碌,早已没有一丝无聊之感。他在做什么,我想大家一猜就明白。

这是一位六十岁之后才找到了文化的最终目标的大企业家。

他明白了,文化的最终目标,是在人世间普及爱和善良。

贝林先生与我们一样,当然从小就知道爱和善良,并把它们看成是道德之门、宗教之门,却很少与文化联系起来。文化,似乎主要是来制造界线的:学历的界线、专业的界线、民族的界线、时代的界线、高低的界线、成败的界线、贵贱的界线、悲喜的界线、雅俗的界线……在这重重叠叠的界线中,人们用尽了才华和智谋,编制了概念和理由,引发了冲突和谈判。这一切,似乎全都归属于文化范畴。贝林先生原先争取的“个性”、“成功”、“多”、“好”、“独”,也都是因为一条条诱人的界线而被误认为是“文化追求”。

歌德的一句话,就把整个“局”破解了。他说——

人类凭着聪明,划出了一条条界线,最后用爱,把它们全部推倒。

因此,贝林先生在六十岁之后获得的转变,是他摆脱一重重“小文化”的界线之后所发现的“大文化”。这种“大文化”,居然是他从小就听熟的词汇:爱、善良。

爱和善良超越一切,又能把一切激活。没有爱和善良,即便是勇敢的理想,也是可怕的。即便是巨大的成功,也是自私的。相反,如果以爱和善良为目标,那么,文化的精神价值、生活方式和集体人格,全都会因为这个隐藏的光源,而晶莹剔透。

文化的最终目标(2)

一个最复杂的文化课题,立即变得不复杂了。

中国儒家说:“仁者爱人”,“爱人者人恒爱之”,“与人为善”,“止于至善”。他们都把爱和善良看成是最高德行,最后原则。

回溯远古历史,最早所说的“文化”,就是指人活动的痕迹。当这种痕迹集中起来,“文化”也就是人类在特定时间和空间上的生态共同体。但是,这样的共同体应该很多,为什么只有很少几个能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生存下来,而其他却不能?过去的解释是,能生存,只因为强大。其实只要稍稍研究一下比较严重的自然灾害和传染病疫就能明白,人类在巨大而突发的破坏力面前,一时的所谓强大并没有用。如果不能互相救助,反而互相争夺,那么,谁也存活不了。因此,存活之道,繁衍之道,发展之道,必然包含着大爱之道、善良之道。

从大说到小,就连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能够存在,也必定是无数前人善良的结果。我曾在一篇散文中写道:

唐末一个逃难者在严寒之夜被拉进了一扇柴门,宋代一个书生涉江落水被路人救起,这很可能是我的祖先。一场灭绝性的征剿不知被谁劝阻,一所最小的私塾突然在荒村开张……这些事情,也都可能远远地与我有关。因此,我们区区五尺之躯,不知沉淀着多少善良因子。文化是一种感恩,懂得把它们全部唤醒。

我不否认,历史上更多地存在着“弱肉强食”的丛林原则。但是,正是在血泊边上的点滴善良,使人类没有退回丛林变为动物,这就是动物所没有的“文化”。世间很多最初原理都会变成终极原理,善良也就由此而成了文化的最终目标。

在这个问题上,儒家文化宣示得非常堂皇却分析不多,而佛教文化却建立了一个更精密的精神架构。

佛教的逻辑出发点,倒不是善,而是苦。人为什么有那么多苦?因为有很多欲求。而细究之下,所有的欲求都是虚妄的。世间种种追求,包括人的感觉、概念、区分,都是空相。在快速变化的时间过程中,连自己这个人也是空相。由此,得出了“无我”、“无常”的启悟,可以让人解脱一切羁绊。但问题是,处于早已蒙恶的世间,“独善”的自己已不真实。那就应该解救和引渡众人,在“精神彼岸”建立一处净土。这一来,对于整个人间,都要用善良和慈悲的情怀拥抱和融化,所谓“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就是这个意思。

包括佛学家在内的很多哲学家都认为,人之为人,在本性上潜藏着善的种子。灌溉它们,使它们发育长大,然后集合成一种看似天然的森林,这就是文化的使命。

对于这一点,我本人,是从中国民众一次次自发救灾的壮举中才深深体会到的。因此我曾多次说,我的文化课程,部分完成于课堂,部分完成于书房,而更重要的部分,则完成于一个个遗迹废墟,和一个个救灾现场。

德国哲学家康德曾多次表示,对于人类最终的善良原则和道德原则,不可讨论,也不必讨论。它们像星座一样高耀头顶,毋庸置疑,必须绝对服从。

雨果又补充一句:

善良是精神世界的太阳。

当然,不管是星座还是太阳,并不能取代一切。文化的天地辽阔而多变,接受善良的光照会有很多不同的层面和方式。例如,思索人生过程,寻找审美形式,表达震惊、恐惧、怜悯、软弱、无奈,都是以珍惜生命为起点,因此也在善良的坐标之内。呐喊、诅咒、谴责、揭露,也都与此有关。即便是纯粹描写山水,创造美的形态,也都是对人类感觉的肯定,对居息星球的探询,皆属大爱范畴。

因此,以爱和善良为终极目标,并不会缩小文化的体量。

中国文化的特性(1)

讲了文化,就要缩小范围,讲中国文化。

中国文化的特性究竟是什么?很多学者发表了各种意见,我大部分不赞成。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所找出来的“特性”,并没有区别于其他文化的真正特殊性。

例如,“刚健有为”、“自强不息”、“海纳百川”、“尊师重教”、“宽容忍让”、“厚德载物”等成语,一直被轮番用来概括中华文化的特性。看起来好像并没有错,但一旦翻译成外文就麻烦了,因为世界上绝大多数民族的经典中都有类似的说法,我们只不过是用汉语文言来表述罢了。

这表明了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可贵一致,却也表明,我们不能以这些一致性来说明中国文化独特性。

更重要的是,这些美好的语汇,大多是古代思想家对人们的教诲和宣示,并不能说明大家已经投之于实践。有一些,恰恰古代思想家是看到大家没有做到,才提出这种训诫的。因此,所谓文化特性,还必须具有广泛而长久的实践性。

按照独特性和实践性的标准,我把中国文化的特性概括为三个“道”——

其一,在社会模式上,建立了“礼仪之道”。

其二,在人格模式上,建立了“君子之道”。

其三,在行为模式上,建立了“中庸之道”。

用这三个“道”来说明中国文化与别的文化的根本区别,外国人能接受吗?

我从六年前开始,就应邀分别在美国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马里兰大学、华盛顿国会图书馆以这样一条思路进行演讲,反响十分积极。每次演讲之后,我照例还会与当地的教授、学者作一些讨论。大致可以肯定,这样的思路比较容易被国际学术界认可。

下面,我想用最简单的话语,对这三个“道”略作说明。

先说“礼仪之道”。我们的祖先早已发现,文化虽软,但要流传必须打造出具体的形态。从原始社会传下来的各种民间文化,大多是以陋风恶俗的强硬方式来推行的。那么,思想精英们试图推行的仁爱、高尚、温厚、互敬、忍让、秩序,也不能流于空泛,而必须设计出一整套行为规范,通过一定的仪式进行半强制化的传扬。例如,出于亲情伦理的孝文化,年幼的孩子尚未获得深刻认知时,也必须学会每天向父母亲请安。这种请安就是半强制化的行为规范,也是孝文化得以延续的缆索。因此,所谓“礼仪”,就是一种便于固定、便于实行、便于审视、便于继承的生活化了的文化仪式。设计者们相信,只要规范在,仪式在,里边所蕴藏着的文化精神也就有可能存活,否则,文化精神只能随风飘散。因此,荀子说,“礼者,人道之极也”。意思是,礼仪是人文道德的根本。礼仪当然也会给每个个人带来很多不自由,这一点孔子早就看出来了,因此说“克己复礼”。正是孔子和其他先师们的努力,使中国在不少时候被称为“礼仪之邦”。

把“礼仪”当作社会模式,也使中国文化在几千年间保持着一种可贵的端庄。缺点是,“礼仪”太注重外在形式和繁文缛节,限制了心灵启蒙和个性表达,更阻碍了大多数中国学者进行超验、抽象的终极思考。

再说“君子之道”。儒者企图改造社会而做不到,最后就把改造社会的目标变成了改造人格。起先,他们设定的行为程序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是出发点,谁知辛苦到后来,治国、平天下的计划基本落空,因此,出发点又变成了目的地。他们修身的模型,就是君子。

中国文化的特性(2)

把君子作为人格理想,是中国文化独有的特征。在这里我们不妨作一个宏观对比:在这个世界上,有的民族把人格理想定为“觉者”,有的民族把人格理想定为“先知”,有的民族把人格理想定为“巨人”,有的民族把人格理想定为“绅士”,有的民族把人格理想定为“骑士”,有的民族把人格理想定为“武士”,而中华民族的人格理想是“君子”,不与它们重复。

我们的祖先没有给君子下一个定义。但是比下定义更精彩的是,他们明确设定了君子的对立面——小人。而且,在一切问题上都把君子和小人进行近距离的直接对照。这种理论方式,形象鲜明,反差强烈,容易感受,又琅琅上口,非常便于流传。

你们看,历来中国人只要稍有文化就能随口说出“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等等。结果,两千多年说下来,君子和小人的界限成了中国文化的第一界限。只要是中国人,即使失败了也希望失败得像个君子,而不希望转变为成功的小人。即使被别人说成是坏人,也不愿意被别人说成小人。如此深入人心,证明古代儒者确实已经把一切政治之梦、礼仪之梦凝缩成了君子之梦、人格之梦。

最后说“中庸之道”。简单说来,就是中国文化在本性上不信任一切极端化的诱惑。“中庸之道”认为,极端化的言词虽然听起来痛快、爽利,却一定害人害己。因此,必须警惕痛快和爽利,而去寻求合适和恰当。必须放弃僵硬和狭窄,而去寻求弹性和宽容。

“中庸之道”是一种整体思维方式。它反对切割,而提倡整合。它希望清晰,却又容忍混沌。它要求结果,却也承认过程。它知道是非,却又肯定转化……。它认为,互补、互动、互易的整体,是世界的真相,而极端化思维则是虚假思维。

中国历史上也出现过不少极端化事件,就近而言,像义和团、“文革”等等,但时间都不长。占据历史主导地位的,还是基于农耕文明四季轮回、阴阳互生的“中庸”、“中和”、“中道”哲学。这种哲学,经由儒家和道家的深刻论述和实践,已成为中国人的基本行为模式,与世界上其他地方一直在痴迷的宗教极端主义和军事扩张主义形成鲜明的对照。我认为,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够成为人类几大古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和消亡的幸存者,有很多原因,其中最重要的秘密就是“中庸之道”。“中庸之道”在一次次巨大的灾难中起了关键的缓冲作用、阻爆作用和疗伤作用,既保全了自己,又维护了世界。例如,中国的主流文化不支持跨国军事远征,这就和其他那些重大文明很不一样。这种区别,连很多来华的西方传教士也过了很久才弄明白,发觉根源就是“中庸之道”。二○○五年我曾在联合国世界文明大会上发表了题为《利玛窦说》的演讲,以一系列历史事实,从文化哲学上批驳了“中国威胁论”。

好了,三个“道”,社会模式、人格模式、行为模式齐全,而且组合严整,构成了一种大文化的“三足鼎立”。这尊文化之鼎,既是中国人精神凝聚的理由,又是中国人在地球上的一个重大建树。别人如果不承认,那是他们自己没有见识。

有些人,直到今天还经常拿着西方近代建立的一些社会观念贬斥中国和中国人。不错,那些西方观念都很优秀,很值得我们学习,但我稍稍也有一点不服气。因为在那些观念产生之前,中国文化已经相当刚健地存活了至少五千年。“相当刚健”的证据,就是当同年的邻居早已纷纷死亡,而它还生气勃勃地活到了今天,活出了诸子百家,活出了秦汉唐宋,活出了人丁兴旺。活得那么久,活得那么大,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精神价值么?

几个月前在台北,我与一位美籍华人政论者产生争执。他说:“西方的价值系统,是我们讨论全部问题的起点和终点。”我说:“是不是终点,你我都没有资格判断。但是,我有资格肯定,起点不在那里。”

世界报告(5)

难道,文化人为了“学术研究”和“社会调查”,就应该起这样的作用?

扩大了看,我觉得“文明冲突论”和其他许多类似的理论,也或多或少进入了这样的模式,必须引起警觉。

文化和文明,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从它们的“研究需要”回到人文道德的伦理本体,不要因手段而使目的异化。二十一世纪,随着传媒技术和互联网系统的突飞猛进,那种以“文化”的名义造成恶果的可能性,比过去任何时代都大大增加。

二○○五年四月十五日,我应邀在哈佛大学演讲。演讲结束后,又两度与该校二十几位教授长时间座谈,话题频频涉及“文明冲突论”。春夜别墅林苑的温煦话语,令人难忘。听教授们说,那些天亨廷顿先生不在波士顿,否则他们就把他也请来了。我倒是很想与他当面切磋一番。

二○○八年夏天,在中美两国很多学术界朋友的策划下,准备在美国举办一个论坛,邀请亨廷顿先生与我对谈,时间定在二○○九年春天。一切都已经安排就绪,但遗憾的是,亨廷顿先生却在二○○八年十二月廿八日去世了。一代学人,语势滔滔,竟戛然中断,溘然离去,实在令人不舍。

从他最后两年发表的文章看,他已经知道国际间有人批评“文明冲突论”诱发了冲突,他为此感到委屈,进行了自辩。

我愿意相信,这位学者并不存在点燃和扩大冲突的动机。但遗憾的是,一切理论的初始动机和实际效果并不一致,而更应该重视的却是后者。

亨廷顿先生表现出来的问题,是很多西方学者的习惯性思维。因此,即便在逝世之后,我们也不妨再探讨几句。

一种出于西方本位论的自以为是,使“文明冲突论”在论述其他文明时只停留在外部扫描,而没有体察它们的各自立场,以及它们实际遇到的痛痒。

例如,亨廷顿先生把儒家文化看成是二十一世纪“核心中的核心”的三大文化之一,说了不少话,并把亚洲“四小龙”的经济发展往事也与之相连。但是,他对儒家文化的了解实在是太少、太浅、太表面了,说来说去,基本上是“行外话”。因此,立论于一九九四年的他,并没有预见到中国经济的快速崛起。而在同样的时间,曾任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经济研究所所长的高希均教授,由于他自身的文化背景,却准确地作了这种预见。

根据亨廷顿先生和很多西方学者的立场,其他文明即使获得了不小的经济发展,在“精神价值”和“制度文化”上也应该归附于西方文明。如果不归附,他们就无法进行阐述,因此在他们的内心认知上就是“麻烦”,冲突在所难免。

由此可见,“文明冲突论”表面上气魄雄伟,实际上仍是西方本位论面对新世界的一种新表述。因此,事情不能推到亨廷顿先生一个人身上。

可以肯定,文明与文明之间的课题,将会在二十一世纪被反复讨论。本来,我是准备在与亨廷顿先生对谈时向他提供一些有关中国文化的素材的。例如,就“文化”中处于重要地位的“制度文化”而论,西方建立于近三百年间,而中华文明却已实际延续了四千多年而未曾中断;这四千多年,中华文明成就可观,且基本上没有与其他文明发生过严重冲突。

这个素材与冲突有关,应该会引起他的重视。

好了,我今天的发言就是这一些。

历史将证明,今天发布的这个报告,和联合国长期以来在文化上所做的种种努力一样,是人类理性和智慧的当代展现。它虽然显得低调,却非常重要。我们这代人的使命之一,就是让这种重要,真正成为重要。

谢谢总干事。谢谢诸位。

身上的文化(1)

二十年前,在上海一辆拥挤的公共汽车上,一个工作人员开始查票。查票很安静,工作人员只对乘客点一下头,乘客看一眼他的胸牌,便从口袋里取出票来。工作人员立即用红铅笔在票上划一下,便把脸转向另一位乘客。整个过程,几乎没有一点声响。

终于,有一位中年乘客拿不出票来。工作人员说:“逃票要罚款。”

“逃票?”中年乘客激动起来。因为一个“逃”字,完全排除了遗忘的可能,听起来很刺耳。他看了一眼周围人的脸,发现大家都有点幸灾乐祸。乘公共汽车太枯燥,人人都期待着发生一点与自己无关的事,解解闷。

中年乘客这一看就更恼怒了。他拿不出票,却要快速找到不是“逃票”的理由,而且不仅仅要说服工作人员,还要说服周围所有的人。他憋红了脸,慌忙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塞给工作人员,说:“你看我管着多少人,还要逃票?”

他在摸名片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了放在同一口袋里的一个银行存折。千不该万不该,他居然把这个存折也塞到工作人员手里,说:“你看看这个,我还用得着逃你的票吗?”

当年的工作人员很有修养,既没有看名片,也没有看存折,而是礼貌地把这两件东西塞回到他手里,说:“这与职位、金钱没有关系。上车买票,是一种城市文化。”

“文化?”中年乘客受不了当众被教育的情景,何况又扯上了文化。他不知怎么回应,便说:“你还给我说文化?我儿子已经是硕士……”

这一下,整个车厢都笑了。大家也不清楚这儿怎么冒出来了文化,只是在笑这位乘客说不过人家的时候,拉出儿子来做救兵。

二十年过去,社会变化天翻地覆。有趣的是,那次公共汽车上出现的最后一个概念——文化,已成为人们区分荣辱的第一防线。

一位企业家的最大荣耀,不是财报上公布的当年业绩,而是无意中听到职工的背后议论:“我们的董事长比较有文化。”

据调查,目前多数城市富裕家庭之间最大的攀比,是孩子的文化程度。

据调查,目前多数退休官员晚年生活质量的差异指标,除了健康,就是文化,即有没有戏剧、音乐、文学、书法方面的兴趣相伴随。

这儿所说的文化,都是个体文化,也就是每个人身上的文化。

过去,每个人身上的文化只有文化界里边才会关注,现在,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关注了。这样的情况,可能是宋代以来第一遭吧?因为明清两代的朝廷不断实行文化恐怖主义,文为祸源,避之唯恐不及;近代和现代,则以军事和政治的交杂为主调,有限的那一点文化一直在蓬头垢面地颠沛流离。其他逃难者看到几副厚厚的眼镜也许会投来几分怜悯,却怎么也构不成向往。

但是,现在,当大家都在向往文化的时候,怎么来处置落到自己身上的文化,也就变成了一个问题。

而且,这个问题变得越来越迫切,越来越重要。

近年来,先是学生们问我这个问题,后来,不同领域的一些重要人物也都来问了。其实我自己也在为这个问题苦恼、思考、观察、比较。终于能作一些回答了,供大家参考。

我认为,一个人身上要拥有真正的文化,必须先“祛病”,再“进补”,这就体现为两个“不再”,两个“必要”——

第一,不再扮演;

第二,不再

身上的文化(2)

第四,必要风范。

下分述之。

不再扮演

真正有了文化,就不会再“扮演文化”。这个道理,一听就明白。

这真像,真正的功夫高手不会一边走路一边表演拳脚。因此,我们或许可以凭着是否扮演,来猜测真假和深浅。

我想起了两件小事。

很多年前,我还在任职的时候,曾经组织过上海人文学科著名教授的一次聚会,《英汉大辞典》主编、复旦大学外文系的陆谷孙教授也应邀前来。很多教授看到他来了就纷纷围上去,其中好几个对他说话时都夹着英语。但他,从头至尾没说一个英语词。因为在他看来,那次聚会,从内容到人员,都没有讲英语的理由。而他,更没有理由要表演英语。

还有一次,东北某地聘请我和当时还健在的汪曾祺先生担任文化顾问。聘请仪式上的发言者也许考虑到我们两人都写散文,便美词滔滔。汪曾祺先生显然有点受不住了,便边听边轻声地把那些话“翻译”成平常口语,像一个语文老师在当场改错。他的年龄,使他有资格这么做。发言者说:“今天丽日高照,惠风和畅”,汪先生立即说:“请改成今天天气不错”;发言者说:“在场莘莘学子,一代俊彦”,汪先生立即说:“请改成在场学生们也挺好”;……

这就构成了一种幽默效果,现场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发言人不仅没有生气,而且以自嘲的口气感谢汪先生,说:“您老人家已经在做文化顾问了。”

一听就知道,汪曾祺先生和那位发言者,谁更有文化。那位可爱的发言者唯一的毛病,是在“扮演散文”。

因此,我一再告诫学生,拥有文化的第一证明,是不再扮演文化。

按照这个标准,我们可以省察四周了。

一个真正拥有文化的人,不会扮演“当代名士”。他不会写着半通不通的民国文言,踱着不疾不徐的遗老方步,数着百年文坛的散落残屑,翻着笔迹草率的谁家信笺,又矜持地抖一下宽袖。

他也不会扮演“历史脊梁”。不会用嫉妒来冒充正义,用诽谤来展示勇敢,用疯话来显露风骨,顺便再从电视剧中学一点忧郁的眼神,慈祥的笑容。

他也不会扮演“文坛要人”。总是迟到,总是早退,总在抱怨,“部长又打来电话,近期有五个论坛……”,边叹气边摇头,像是实在受尽了折磨。

我曾从一个文艺刊物上抄录过这样一段论文:“Writingisasystemofsigns,一点不错,巴尔特消解了索绪尔的符号理论,认为作品是单数,文本是复数,但那文本也是一种元语言(metelanguage),福柯则认为不必复现创造主体的荣耀,宁肯归于薄暮时分的荒凉……”

很多朋友认为,这种论文太艰深,没有考虑到广大读者。我则要以内行的身份判定,作者完全不懂自己所写的任何一个概念,只是在“扮演艰深”,恰恰是想吸引广大读者。

种种扮演,本该很累却居然不累,原因是同道很多,互相观摩。由于势头不小,触目皆是,这倒也树立了一个“反向路标”:避开它们,才有可能找到真文化。

当然,文化中也有正常的扮演,那就是在舞台上。擅长于舞台艺术的人最容易识破生活中的扮演,一看便笑,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说一句:“咳,别演了,剧本太老,又在台下。”

从事文化,从诚实开始。

不再黏着

文化的一大优势,就是宏观。从宏观来看,世界一切都只是局部,都只是暂时。因此,文化的宏观也就成了达观。

过去乡村里的农民,只知埋头种地,目光不出二三个村庄。突然有一个游子回来,略知天下,略懂古今,又会讲话,从此村里有事,有了他,大伙就能往大里想。一想,心胸就宽,龃龉就少。这个人,就是村里的“文化人”,或者说,是“身上有文化的人”。

从农村扩大到整个社会,道理一样。文化,让人知道更大的空间,更长的时间,因此不会再囿于鼻尖、作茧自缚。

我们经常会闹的一个误会,是把“专业”当作了“文化”。其实,“专业”以狭小立身,“文化”以广阔为业,“专业”以界线自守,“文化”以交融为本,两者有着不同的方向。当然,也有一些专业行为,突破了局限,靠近了文化。

遗憾的是,很多专业人士陷于一角一隅而拔身不出,还为此沾沾自喜。

我们经常会听到这种嘲笑别人的声音:“听不懂古琴,也不知道昆曲,真是没有文化!”

我不赞成这种嘲笑。文化的天地很大,如果把文化切割成小块还以为是全部,黏着自己倒也罢了,还要强制性地去黏别人,恰恰是丢失了文化的浩荡魂魄。

这种情况,在近年来的文物收藏热潮中表现得尤其明显。文物很容易被等同于文化,结果,“身外的文物”也就取代了“身上的文化”。其实,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一切真正的文化巨匠都不热衷于文物收藏。即便偶有所得,也只是稍稍观赏,便轻易过手,多不沉溺。算起来,只有一位文化巨匠的家属是收藏家,那就是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当然,李清照在丈夫死后为那些文物吃尽了苦头。我们平日经常听到的所谓“盛世收藏”,乃非真言,不可轻信,因为并无多少事实根据。当然,收藏能保存文化记忆,因此也有一些通达之士涉足其间,例如我的朋友曹兴诚先生、马未都先生、海岩先生都是,但与他们聊天,话题总是海阔天空。他们懂得,文物再好,也只是文化鹰隼偶尔留下的爪印,而鹰隼的生命在翅翼,在飞翔。

在诸多粘着中,黏着于专业、古琴和文物还算是最好的。最不好的黏着,是一些人以文化的名字自辟擂台,自黏目标,寻衅滋事,长黏不放。这已经成了最常见的文化风景,不少朋友都曾遭遇。

面对这种遭遇,文化人的最佳选择是不计成本地脱离黏着,哪怕是肌肤受伤,名誉蒙尘,也要脱离。

摆脱粘着,不管是正面的黏着还是负面的黏着,都是人生的一大解放。这一点我要感谢伟大的佛陀,他关于破除一切执著而涅槃的教言,帮助人们在文化的天域中获得了真正的大自在。

对此,请允许我讲几句私人的切身感受。

以我的经验,不黏着于官位是容易的,不粘着于他人的诽谤也不难。但是,当大家发现我还在进一步摆脱黏着,亲手把自己创建的文化专业搁置,把已经取得的文化成就放弃,就不能不惊诧了。

我记得,当时连一些非常抬举我的文化长辈也深感奇怪。本来,由于国内一批著名文史权威的强力推荐,我连副教授都没有做过一天,破格升任全国最年轻的文科正教授。但他们很快发现,我转眼就不再黏着于他们对我的高度评价,独自一人开始了废墟考察,而且范围漫无边际,完全不可归类。连山西商人、清代流放、民间傩仪都成了我实地研究的对象,他们对我产生了陌生感。而我,则因摆脱了一种高雅的黏着而无比兴奋。

现在,海内外的读者都能证明,我在“脱黏”后的成果,远超以前。

黏着,使人有所依靠,但这种依靠也是一种限制。一旦摆脱,就会发现,我们有可能以“陌生化”、“间离化”的视角看得更深、更广、更远,甚至产生专业之外的洞见和预见。

那就不妨再举两个私人例子。

我并不具备财经专业背景,却早在十多年前考察欧洲的时候就判定西班牙、希腊、爱尔兰、葡萄牙四国会是“贫困国家”,每年必须接受欧盟的援助(见《行者无疆》初版第289页);其中,又判定希腊社会已经“走向了疲惫、慵懒和木然,很容易造成精神上的贫血和失重,结果被现代文明所遗落”。(见《千年一叹》初版第27页);而且,我还判定欧洲很多富裕国家“社会福利的实际费用是一个难以控制的无底洞,直接导致赤字增大和通货膨胀”(见《行者无疆》初版第326页)。

好几位财经专家问我,为什么能在十多年前就得出如此准确的预见?我说,原因就在于我不是财经专家,不会黏着于那么多数据、报表、曲线,只能从整体上粗粗地观察这些国家的支柱产业、社会生活和精神状态,反而对了。

记得就在准确地预测了欧洲经济之后,我还以非专业的外行目光,对自己身边的一家老式百货商店进行了预测。当时,在各种新兴“超市”的包围下,上海街市间的这种老式百货商店早已奄奄一息,即使“转制”也无人看好。而事实上,全上海同类商店这么多年下来的存活比例,确实也微乎其微。但我,却早早地发现了这家商店一位能干的年轻经理,觉得他就是前途,便进行了投资。现在证明我的这个预测又对了,有的财经评论员有点嫉妒。我说,很抱歉,你们这些财经评论员太黏着于专业了,看不到活生生的人,因此只能作“事后预测”。

有很多“策划专家”喜欢给每个地区、每个行业、每个单位、每个人“定位”,但这只是一时之需。文化的使命之一,恰恰是给“定位”太死的社会带来自由活力,让每个人的综合天性充分发挥。

说到这里,也许可以作一个小结了:只要摆脱黏着,摆脱定位,摆脱局限,让文化回到宏观的本性,我们就能天马行空。

必要贮存(1)

前面所说的不再扮演,不再黏着,是做减法。紧接着,我要做一点加法了。

一个真正拥有文化的人,为什么可以不扮演、不黏着?是因为“有恃无恐”。那么,他“恃”的是什么呢?

是胸中的贮存。

文化多元,贮存可以各不相同。但是,文化作为一种广泛交流、对话、沟通的纽带,不可以没有共同基元。这种共同基元,也就是文化人的“必要贮存”。

说“必要贮存”,当然是针对着“非必要贮存”。平心而论,多数人身上的文化贮存,实在是太杂、太乱、太多了。

要想做一个受人尊敬的文化人,那么,他的“必要贮存”也应该受到时间和空间的普遍尊敬。也就是说,这些“必要贮存”已被漫长的历史接受,也被庞大的人群接受。因此,量不会太多,大家都应知道。

对此,我想稍稍说得实在一点。

我觉得一个人身上的文化,最好从自己的母语文化出发。对此,中国人的理由更充分,因为中华文化是人类诸多古文化中独独没有中断和湮灭的唯一者。我们身上的“必要贮存”中如果不是以中华文化打底,连外人看来也会觉得十分奇怪。

中华文化历时长,典籍多,容易挑花眼。我很想随手写出一个简单目录出来作为例证,说明对于非研究人员而言,至少应该浏览和记诵一些必要的文本。例如——

《诗经》七、八篇,《关睢》、《桃夭》、《静女》、《氓》、《黍离》、《七月》等等;

《论语》,应该多读一点。如要精读,可选《学而》、《为政》、《里仁》、《雍也》、《述而》、《卫灵公》等篇中的关键段落,最好能背诵;

《老子》,即《道德经》,总共才五千多字,不妨借着现代译注通读一遍,然后划出重要句子,记住;

《孟子》,可选读《梁惠王上》、《尽心上》等篇;

《庄子》,读《逍遥游》、《齐物论》、《大宗师》、《至乐》等篇;

《离骚》,对照着今译,至少通读两遍;

《礼记》,读其中的《礼运》即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那一段,要背诵;

《史记》,应读名篇甚多,如《项羽本纪》、《游侠列传》、《屈原贾生列传》、《刺客列传》、《李将军列传》、《魏公子列传》、《淮阴侯列传》、《货殖列传》等篇,包括《太史公自序》。在《史记》之外,那篇《报任安书》也要读。司马迁是中国首席历史学家,又是中国叙事文学第一巨匠,读他的书,兼得历史、文学、人格,不嫌其多;

曹操诗,读《短歌行》、《龟虽寿》、《观沧海》;

陶渊明诗文,诵读《归去来兮辞》、《归田园居》、《饮酒》、《读山海经》、《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

唐诗,乃是中国人之为中国人的第一文化标志,因此一般人至少应该熟读五十首,背诵二十首。按重要排序为:第一等级李白、杜甫,第二等级王维、白居易,第三等级李商隐、杜牧,第四等级王之涣、刘禹锡、王昌龄、孟浩然。这四个等级的唐诗,具体篇目难以细列,可在各种选本中自行寻找,也是一种乐趣;

李煜,一个失败的政治人物,却是文学大家。可读《浪淘沙》、《虞美人》;

宋词,是继唐诗之后中国人的另一文化标志,也应多读能诵。按重要排序为:苏东坡、辛弃疾、李清照。三人最重要的那几首词,应琅琅上口。陆游的诗,为宋诗第一,不输唐诗,也应选读;

必要贮存(2)

明清小说,真正的顶峰杰作只有一部,是《红楼梦》,必读。第二等级为《西游记》、《水浒传》。第三等级为《三国演义》、《儒林外史》、《聊斋志异》。

为什么选这些文本?这与中国文脉的消长荣衰有关,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学术课题,可以参见我的著作《中国文脉》,以及我为北大学生讲授中国文化史的纪录《四十七堂课》一书。

完成以上阅读,一年时间即可。如果尚有余裕,可按个人需要旁及孙子、墨子、《中庸》、韩愈、柳宗元、朱熹、明、《人间词话》。当然,这个目录中我没有把具有文学价值的宗教文本包括在内,如《心经》、《六祖坛经》。

除了阅读,“必要贮存”中也应该涉猎一些最有代表性的中国艺术,例如以敦煌、云冈、龙门、麦积山为代表的石窟艺术,以《石鼓文》、《兰亭序》、《九成宫》、《祭侄稿》、《寒食帖》为代表的书法艺术,以张择端、范宽、黄公望、石涛为代表的绘画艺术,以关汉卿、王实甫、汤显祖、孔尚任为代表的戏曲艺术。涉猎的结果,要对它们不感陌生,又有自己的特别喜爱。

对于国际间的文化,怎么才能构成“必要贮存“呢?

那么多国家,范围实在太大。我建议,先把哲学、人文科学放一边,只记住文学艺术方面的一些名人经典。例如,美术上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伦勃朗、罗丹,文学上的莎士比亚、歌德、塞万提斯、雨果、托尔斯泰,音乐上的贝多芬、巴赫、莫扎特、施特劳斯、肖邦。基本是十九世纪之前的,现代太多,须自行选择。

对于国际间这些名人的作品,不必制定研习计划,可以用潇洒的态度随机接受,只要知道等级就行。

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必要贮存”迟早要完成。而且,最后是以欣赏来完成贮存的,使它们渐渐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这是真正“身上的文化”,比任何最高学历的叠加,还要珍贵。

必要风范

既有贮存,即非扮演。明乎此,我们就不妨让身上的文化很自然地显现出来,不必隐蔽,不必遮盖。

今天的社会,太少斯文之气,太少文化魅力。因此,适度地自然显现,为人们提供一种“必要风范”,倒是功德无量。

那么,这种出自文化的“必要风范”,大概包括哪些特征呢?

我概括为四点:书卷气,长者风,裁断力,慈爱相。容一一道来。

一、书卷气

身上的文化,首先显现为书卷气。

书卷气已经不是书卷本身,而是被书卷熏陶出来的一种气质。大致表现为:衣貌整洁,声音温厚,用语干净,逻辑清晰。偶尔在合适的时机引用文化知识和名人名言,反倒是匆匆带过,就像是自家门口的小溪,自然流出。若是引用古语,必须大体能懂,再作一些解释,绝不以硬块示人,以学问炫人。

书卷气容易被误置为中国古代的冬烘气、塾师气、文牍气,必须高度警惕,予以防范。目前在一些“伪文化圈”中开始复活的“近代文言”、“民国文言”绝不可用,因为那是一种很低级的“孔乙己腔调”。古文,盛于汉唐,止于明末;现代,美文尽在白话,而且是一种洗去了骈俪污渍的质朴白话。近代的落第秀才、账房先生学不会这种白话,才会有那种不伦不类的文言,恰恰与“书卷气”背道而驰。

此外,现代的书卷气没有国界,不分行业,表现为一种来回穿插、往返参照的思维自由。自由度越高,参照系越多,书卷气也就越浓。

必要贮存(3)

书卷气一浓,也可能失去自己。因此,要在“必要贮存”中寻找自己的最爱,不讳避偏好。对于自己的语言习惯,也不妨构建几个常用的典雅组合,让别人能在书卷气中识别你的存在。

二、长者风

这里所说的“长者”,不是指年龄,而是指风范。由于文化给了我们古今中外,给了我们大哲大美,给了我们极老极新,因此我们远比年龄成熟。身上的文化使我们的躯体变大,大得兼容并包、宽厚体谅,这便是长者风。

对一般民众而言,与一个有文化的人谈话,就是在触摸超越周围的时间和空间,触摸超越自己的历练和智慧,因此觉得可以依靠,可以信赖。这就给予文化人一种责任,那就是充分地提升可以被依赖、被信赖的感觉,不要让人失望。

长者风的最大特点,就是善于倾听。这就像在家里,孩子遇事回家,对长者的要求,九成是倾听,一成是帮助。甚至,根本不要帮助,只要倾听。倾听时的眼神和表情,就是诉说者最大的期待。

长者风容易落入一个陷阱,那就是滥施怜惜、即刻表态。一旦这样,你就成了诉说者的小兄弟,而不再是长者。长者当然也充满同情,却又受到理性的控制,决不把事情推向一角。长者风的本质,是在倾听之后慢慢寻找解决问题的恰当之道、合适之道,其实也就是中庸之道。

因此,长者风让人宽慰,让人舒心,让人开怀。除非,遇到了真正的善恶之分、是非之辨。

那就需要紧接着讲第三个特征了。

三、裁断力

越是温和的长者,越有可能拍案而起。这是因为,文化虽然宽容,却也有严肃的边际,那就是必须与邪恶划清界线。历来政治、经济、军事等行为,都会以利益而转移,但文化不会。文化的立场,应该最稳定、最恒久,因此也最敏锐、最坚守。

对于大是大非,文化有分辨能力。它可以从层层叠叠、远远近近的佐证中,判断最复杂的交错,寻找最隐蔽的暗线。它又能解析事情的根源、成因和背景,然后得出完整的结论。因此,一个身上有文化的人,除了保持宽厚的长者风,还须展现果敢的裁断力,让人眼睛一亮,身心一震。

裁断力是全社会的“公平秤”,它的刻度、秤砣和砝码,全都来自于文化。文化再无用,也能把万物衡量。

文化裁断力的表现方式,与法院的裁断并不相同。它没有那种排场,那种仪式,那种权威,那种语言。有时,甚至没有任何语言,只是沉默,只是摇头。它可以快速分辨出什么是谎言,然后背过脸去;它也可以顷刻便知道什么是诽谤,然后以明确的态度表示拒绝。

文化裁断力的最高表现,是在谣诼成势、众口起哄、铺天盖地的时候,不怕成为“独醒者”。身上的文化在这种情况下总会变成一系列怀疑,提出一项项质询。同样,对于如日中天、众声欢呼的人和事,也会后退三步,投之以寻常观察,仍然以“独醒者”的冷静,寻出最隐晦的曲巷暗道,最细微的拼接印痕。

于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即便是一个人身上的文化,也成了一支“定海神针”。这种风范,让人难忘。

四、慈爱相

慈爱相,是文化的终极之相。所有的风范,皆以此为轴。

多年来,我对文化人的判断形成了一个基本标准:不看他写了什么,说了什么,只看每次民族大难、自然灾害发生时,他在哪里,表情如何。遗憾的是,很多“言论领袖”都会在那个时候整体隐遁。当然,也有另一些人意外地站了出来,满眼都是由衷的善良。

我的好友陈逸飞从来不找我做什么事,却在SARS疫情肆虐期间突然找到我,破天荒地约我和他一起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一个宣传短片,安抚人心。我看着这位国际大画家满头大汗的着急样子,刹时感动。

我的一名学生,并不熟悉,在汶川大地震后的一个民众捐款站,一身黑衣,向每一位捐款者深深一鞠躬。多数捐款者其实并没有发现她,但她还是不停地鞠躬。我看到后心里一动,默默称赞一声,真是一个懂文化的好孩子。

我当时也到废墟之间,含泪劝慰遇难学生的家长,并为幸存的学生捐建了三个图书馆。但由于所有的图书需要由我亲自挑选,时间有点慢,就受到一些奇怪文人的攻击。这时,一批著名的文化大家立即从四面八方向我伸出援手,寄来了为三个图书馆的热情题词。我当时觉得奇怪,他们也不知道事实真相啊,怎么就能作出判断?但我很快明白了:野熊隔得再远,也能闻到自己同类的气息。

大爱无须争,大慈无须辩,但一旦出现,哪怕是闪烁朦胧、随风明灭,也能立即在最远的地方获得感应,这就是文化横贯于天地之间的终极仪式。

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这里所说的“气”和“华”,没有具体内容,却能让大家发现。可见,它们与众人相关,真所谓“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文化,就是要让这种终极性的慈爱生命化、人格化,变成风范。

现今的中国文化,作品如潮,风范还少。因此,构成了殷切的企盼。

在我看来,中华文化的复兴,不在于出了几部名作,得了几个大奖,而在于由“身外”返回“身上”,看人格,看风范。

1、我看到,最后被告知噩耗的总是挚友。

2、真希望世间能有更多的日珍视自己的每一步脚印,勤于记录,乐于重温,敢于修正,让人上的前前后后相互滋润。

3、(中国)文艺作品让全世界都承认的几乎没有。我们的文化形象,国内外都承认的是姚明,当然还有郎朗。但文艺作品却是缺席的。我们到处都是人,但是优秀的创造者被各种各样的麻烦困住了。被各种人事关系、某种体制、谣言、争论、麻烦事,一下子困住了。如果海明威、贝多芬生活在这个时代,被很多绯闻困住,那也完全没有办法出来。

4、诚恳坦然地承认奋斗后的失败,成功后的失落,只能变得更沉着。

5、一个混浊的中游不可能带来一个清澈的下游。

6、我看到,被最美丽月光笼罩着的总是荒芜的山谷。

7、很多老人的长寿,是牺牲很多乐趣换来的。例如,拼死冒险的乐趣、孤立无援的乐趣、遭受围攻的乐趣。文化也是一样,长寿的代价就是失落太多。

8、现在,电脑早已可以几万倍、几十万倍地超过那些记性最好的脑子进行贮存和检索,那种对记忆的崇拜实在是太老旧了,却还在奇怪地流行。

9、诗人比美人更加自我,他们用诗情筑造了又一堵尊严的城墙。

10、我看到,最低俗的友情被滔滔酒水浸泡着越泡越大。

11、当代大都市的忙人们在假日或某个其他机会偶尔来到江南小镇,会使平日的行政烦

12、我看到,最坚固的结盟大多是由于利益。

13、此生就是来解谜的,人生的吸引力主要由悬念构成。

14、我看到,被最密集的“朋友”簇拥着的总友情的孤儿。

15、大家都希望成为强者,崇拜着力量和果敢,仰望着胆魄和铁腕,历来把温情主义、柔软心肠作为嘲笑的对象。善良是无用的别名,慈悲是弱者的呻吟,于是一个年轻人刚刚长大,就要在各种社会力量的指点下学习如何把善良和慈悲的天性一点点洗刷干净。男人求酷,女人求冷。面无表情地像江湖侠客一般走在大街上,如入无人之境。哪一座城市都不相信眼泪,哪一扇门户都拒绝施舍和同情;慈眉善目比凶神恶煞更让人疑惑,陌生人平白无故的笑容必然换来警惕的眼神。

16、判定一种文明的优劣有多种标准,而最高标准和最低标准又常常首位相应,形成一个循环圆形。中华文明至少在一点上既符合最低标准,也符合最高标准,那就是:自己好好活着,不去招惹别人。

17、文学一进入考场已经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创作。

18、我看到,最典雅的友情被无知的彩笔描画着越描越淡。

19、没有悲剧就没有悲壮,没有悲壮就没有崇高。雪峰是伟大的,因为满坡掩埋着登山者的遗体;大海是伟大的,因为处处漂浮着船楫的残骸;登月是伟大的,因为有“挑战者号”的殒落;人生是伟大的,因为有白发,有诀别,有无可奈何的失落。

20、人格尊严的表现不仅仅是强硬。强硬只是人格的外层警卫。到了内层,人格的天地是清风明月,柔枝涟漪,细步款款,浅笑连连。

21、我看到,最早到临终床前的`总是小人。

22、社会理性使命已悄悄抽绎,秀丽山水间散落着才子、隐士,埋藏着身前的孤傲和身后的空名。天大的才华和郁愤,最后都化作供后人游玩的景点。

23、我看到,最不能消解的是半句

24、善良,这是一个最单纯的词汇,又是一个最复杂的词汇。它浅显到人人都能领会,又深奥到无人能够定义。它与人终生相伴,但人们却很少琢磨它、追问它。

25、人生的追求,情感的冲撞,进取的热情,可以隐匿却不可以贫乏,可以恬然却不可以清淡。

26、要的原因是,韩国艺术家不知道中国评论家,而超女根本不在乎评论家的存在。

27、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把并不存在的文明前提当作存在。文明的伤心处,不在于与蒙昧和野蛮的搏斗中伤痕累累,而在于蒙昧和野蛮错看成文明。

28、阅读的最大理由是想摆脱平庸,早一天就多一份人生的精彩;迟一天就多一天平庸的困扰。

29、罗丹说,什么是雕塑?那就是在石料上去掉那些不要的东西。我们自身的雕塑,也要用力凿掉那些异己的、却以朋友名义贴附着的杂质。不凿掉,就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自己。

30、文化人不要在地域上敏感。

31、书海茫茫,字潮滚滚,纸页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