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精神:菊花、古剑、酒
引导语:陶渊明独爱菊花,世人皆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已成千古绝唱。庭院栽菊,高山赏菊,他甚至给自己的小女儿取名为爱菊。每有暇日,便坐青松之下,饮酒赏花。一有苦恼,就入菊圃,在菊花丛中忘却人生的焦虑,进入“欲辨已忘言”的空灵虚静境界,不仅仅是爱菊花,还有酒和古剑,下面是有关他的菊花、古剑和酒的精神,我们一起阅读学习吧。
菊花古剑和酒
被咖啡泡入喧嚣的庭院
这是我比较小的时候,流行过的唐朝乐队的主打曲目《梦回唐朝》的开端。歌词我已经不能全记了,只有这两句十几年来未曾抹去。当我读了无数的名文古诗,不再是一个干干净净的白丁时,我依然喜欢这两句。“菊花、古剑和酒”,只这三个意象就代表了全部的中国传统文化,紧接着一句“被咖啡泡入喧嚣的庭院”,就这两句便把这样一种感觉写了个淋漓尽致:现代的喧嚣逐渐取代了古时的静谧。后来我仔细想想,菊花、古剑、酒这三个意象选择得确实不错,但和“梦回唐朝”的主题略有不合:菊花不是唐人最爱的花。
周敦颐在《爱莲说》中说: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他说对于菊花,从陶渊明之后就一直很少有人喜爱了。周敦颐是宋人,可见有唐一代,大家还是喜欢富贵雍容的牡丹。因此“菊花、古剑和酒”并不能代表唐朝的风格。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却越来越觉得“菊花、古剑和酒”这三个意象,几乎能概括陶渊明的精神。菊花代表了渊明的隐逸之气,古剑代表了渊明的猛志与气节(从《咏荆轲》、《读山海经》等诗中可以见出),酒则是渊明用以调和痛苦的良药。
如果要在中国历史上找一位与菊花精神相契合的人,那么这个人只可能是陶渊明。就像要找与梅花精神契合的人,这个人只可能是林逋一样。林逋爱梅,写过“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样为梅花传神的句子。而我有时觉得很奇怪,渊明虽然爱菊,虽然诗中也写菊,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句。渊明诗中写菊的句子,大约就是这几处: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和郭主簿》其二)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饮酒》其七)
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九日闲居》)
仅此而已。而“采菊东篱”虽是名句,却不像“疏影”那样写出梅的风神与品格。甚至渊明诗中都没有一句像苏东坡“菊残犹有傲霜枝”[注1]这样直写菊花精神的句子。那么为什么只有渊明与菊花的精神最契合呢?原来,爱一种花,并不是要把它写到自己的诗里,而是要把它写进自己的生活里。渊明与菊花的契合,恰恰是在他的生活中见出的:
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归。(沈约《宋书·隐逸传》)(按,弘指江州刺史王弘)
尝九月九日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满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归。(萧统《陶渊明传》)
萧统在沈约文字的基础上加了“满手把菊”四字,虽然很可能是出于他的臆测,但写得真是美。即使没有“满手把菊”,只是“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已是让人钦慕不已了。后来王维把这段话改成了一首诗,题为《偶然作》,其中两句写得真是自然:
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
但同样是用菊花的意象,前些年流行的歌曲《中华民谣》里有一句“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被很多人讥为“最烂的.歌词”,还有网友在天涯社区说:“有没有毛病啊,菊花插满头……”确实,戴花哪有插一脑袋菊花的道理。杜甫诗云:“安得健步移远梅,乱插繁花向晴昊。”(《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也只是说“乱插梅花”而已。歌词并不能只是意象典故的堆砌。“满手把菊”,其人必为高士;“菊花插满头”,其人则近乎大观园中之刘姥姥了。
再有就是前面《饮酒复止酒》一章中提到的“见南山”还是“望南山”的公案。苏轼在《题渊明〈饮酒〉诗后》中说:“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宋代陈善在《扪虱新话》中说:“采菊之时,无意于山,而景与意会,此渊明得意处也。”明代梁桥《冰川诗式》中说得更细一点:
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悠然高情,趣闲而思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
他说的“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是说陶渊明非刻意要写好诗给世人看,只是借诗记载自己的一种生活状态罢了。从这点上讲,渊明与菊花是最相称的。
当然,说渊明咏菊无“佳句”,这个“佳”只是从后人极力描摹的角度来看,实则渊明写菊,是从大处写其精神。如“秋菊有佳色”一句,宋代李公焕《笺注陶渊明诗》卷三引了定斋、艮斋两人的评语:
定斋曰:自南北朝以来,菊诗多矣,未有能及渊明之妙。如“秋菊有佳色”,他花不足当此一佳字。然通篇寓意高远,皆由菊而发耳。
艮斋曰:“秋菊有佳色”一语,洗尽古今尘俗气。
有人说渊明爱菊,是爱其象征意义。唐代元稹《菊花》云:
秋丛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这是说自己,更是在说陶渊明。
明初以倔强著称的方孝孺在《菊趣轩记》中写道:
渊明之属意于菊,其意不在菊也,寓菊以舒其情耳。乐乎物而不玩物,故其乐全;得乎物之乐,而不损已之天趣,故其用周。
清代陈伟勋在《酌雅诗话》中说:
其寓情于菊者,正韩魏公所云晚节黄花之意,正其抚时傲世之心性所见端。周子谓“菊之爱,陶后鲜有闻;牡丹之爱,宜乎众矣”。周子岂沾沾取先生之爱菊而已哉,盖别有取焉者也。知周子之所以爱莲,则知先生之所以爱菊矣。
这两段文字有一个特点,就是说陶渊明爱菊,主要是爱其象征意义:“黄花晚节”——以后凋之菊花象征保持晚节之高士。方孝孺说渊明“其意不在菊”,更是直接说渊明只是爱其象征意义了。这恐怕是因为宋代理学家反对“玩物丧志”,以致人们对自己的爱好都要加上一些精神的象征意义。
但对于渊明爱菊理由,朱自清《诗多义举例》给的理由最有趣,就是菊花可以吃,可以泡酒喝。朱先生还引了许多前人吃菊花、饮菊花酒的诗文为例,来证明渊明确实吃菊饮菊。其实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屈原《离骚》中便说过“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除了朱先生引的诗文,还有就是晋代葛洪在《抱朴子》中记河南南阳山中人家,因饮了遍生菊花的甘谷水而延年益寿的事。《西京杂记》中则称:“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为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荆楚岁时记》中记载:“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莲耳,饮菊花酒,令长寿。”较渊明晚些的梁简文帝在《采菊篇》中则有“相呼提筐采菊珠,朝起露湿沾罗襦”之句,也是说采菊酿酒。明代高濂《遵生八笺》中仍有饮菊花酒的记载。可见从魏晋开始直到明清,饮菊花酒是重阳节的一种传统习俗。
陶渊明的菊花诗
篇一:饮酒二十首_秋菊有佳色
晋·陶渊明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篇二:《饮酒》其五
晋·陶渊明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篇三:和郭主簿
晋·陶渊明
和泽周三春,清凉素秋节。
露凝无游氛,天高肃景澈。
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
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
衔觞念幽人,千载抚尔诀。
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
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
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
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
往燕无遗影,来雁有馀声。
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
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
陶渊明与酒
梁昭明太子《陶渊明集序》云:“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篇篇有洒”虽则夸张,但以酒大量地写入诗,确以陶渊明为第一人。
陶渊明(365-427),一名潜,字元亮,东晋时著名的田园诗人,鲁迅称他和李白“在中国文学史上都是头等人物”。陶渊明对酒有一种特殊的偏爱,他曾以“五柳先生”自喻,“性嗜酒”(《五柳先生传》),求官的目的只是为了“公田之利,足以为酒”(《归去来兮辞序》),甚至为了种秫酿酒,不惜家人口食与妻子争执。萧统《陶渊明传》载:“公田悉令吏种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因请种秔,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注:秫,即今糯稻,有粘性,可酿酒;秔,同粳,较少粘性,不可酿酒。)
那么,陶渊明为什么如此嗜爱酒呢?陶渊明出身于一个破落的官僚地主家庭,少时颇有豪气,“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他志向远大,希望通过出仕为官的途径,能够建功立业,实现“救苍生”的宏愿。但是,他所处的时代,社会动乱不安,政治极端黑暗,门阀势力严重,士庶界限非常严格,即使他曾祖父陶侃做过大司马,但毕竟出身寒微,只是以武功致贵,他亦只能得到参军、县令等这样的小官职。诗人面对这种黑暗的政治和险恶的政局,既无力去拔乱反正,又不肯同流合污,因而只好“逃禄归耕”,走上“击壤以自叹”的道路,把隐居田园作为寄托生命的天地。从志在四海,到逃避官场,退隐归田,这就是陶渊明一生的生活道路。这条道路就其本质来说,是一条消极反抗的道路。事实上,少年的'豪壮使他追忆,家境的穷困使他烦恼,衰病的来临使他苦闷,政治的黑暗又使他悲叹,他虽然也想“无复独多虑”、“聊乘化以归尽”,但“履运增慨然”,消极归隐并不能解决他思想中的矛盾。“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龟虽寿》),面对残酷的现实而又无可奈何,就只能用酒来逃避和麻醉了,于是饮酒就成了他勉强采取的一种消极逃避的手段,也成了陶诗中的一个重要题材。
下面,我们探讨一下陶渊明饮酒诗的内涵。
鲁迅先生说:“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学与药及酒之关系》)陶渊明虽然归隐了,但他对政治是极为关心的。萧统《陶渊明集序》亦称陶诗“语时事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吾观其意不在洒,亦寄酒为迹者也”。陶诗中有不少篇章,就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如“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饮酒三》)、“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饮酒八》)、“一世皆尚同,愿君泗其泥”、“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饮酒十八》)、“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等,揭露了社会的黑暗,世道的沦丧,表现了自己卓然独立、高洁坚贞、不合流俗的人格。他称当时的社会,“巨猾肆威暴,钦鸪违常旨”(《读山海经?十三》),“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感士不遇赋序》),而自己只能“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所以,陶渊明的饮酒绝对不是一种“悠然”,而是寄托了不少愤激的感情。
其次,陶渊明的饮酒也是他用来韬晦免祸的手段。《晋书?阮籍传》云:“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晋书?阮裕传》云:“大将军王敦命为主簿。裕以敦有不臣之心,乃终日酣畅,以酒废职。后敦事发,由是得违敦难。”《晋书?顾荣传》云:“齐王冏召为大司马,擅权骄恣。荣惧及祸,终日昏酣,不综府事”这样的例子当时还有很多,如王义季、谢朏等。由是观之,当时饮酒被人们普遍视为一种方法,一种手段,用来躲避政治上的迫害和人事上的纠纷,而且有些人的确收到了预期的效果。陶渊明所处的时代虽说与孔融、阮籍、嵇康的时代有所不同,他也不像他们那样对政治积极为力,而是隐居躬耕,但现实毕竟黑暗,诗人的内心又难以真正平静,不免有时发出愤激之辞,而既有不满,便可速祸。所以诗人写道“但恨多廖误,君当恕醉人”、“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关,发言各不领。”即使别人对自己有劝仕或迫害的意思,但自己既然常醉,彼此就无法畅谈,只有“发言各不领”了,这正和钟会问阮籍以时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一样。如果偶有失言,“君当恕醉人”,他也可以请求别人谅解。从这方面讲,他的饮酒也是为了逃避,借酒来韬晦免祸,采取消极的“独善其身”的方法,洁身自好地退隐。所以钟嵘《诗品》称陶渊明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再次,陶渊明的饮酒还表现了他对时光飘忽和人生短促的感慨。从汉末到南北朝,由于汉帝国的崩溃,整个社会陷入一种无秩序的混乱状态,统治者内部相互倾轧,争权夺利,外部征战连年,饿莩遍野。人为的因素会不自然地威胁到人的生命,使人感到前途的渺茫和悲哀,因而发出对人生短暂的感慨。“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以上均见《古诗十九首》),“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孔融《杂诗》),“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曹植《赠白马王彪》),甚至连雄才大略的曹操,也大唱“人生几何”了。阮籍的咏怀诗,则几乎每篇都有这样的感慨。陶渊明处于晋宋易代之际,诗中这类感慨仍然是很多的。《形影神》:“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杂诗?一》:“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归田园居》:“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九日闲居》:“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而《饮酒诗》二十首中,这类表现则更多,如“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逝”、“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陶渊明的感觉仍然是那个时代的共感,他的解脱方法就是“饮酒”,自我麻醉。“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饮酒序》)“忽与一樽酒,日夕相欢持”,故而“不觉知有我”。但这种解脱方法实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方法,因诗人心里已经充满了忧患之感了。他在求得暂时解脱的同时,更多的是内心的痛苦,所以他的终日饮酒,实在是一件最不得已的痛苦的事情。
陶诗“旨趣遥深,兴寄多端”(沈德潜《古诗源评》),杜甫《可惜》诗云:“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陶渊明以酒入诗,把酒和诗直接联系起来,从此酒和文学发生了更加密切的关系,对后来诗人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像唐朝的很多诗人,特别是李白,我们吟诵他们的诗,自然会想到陶渊明。
陶渊明《述酒》
述酒
重离照南陆,鸣鸟声相闻;
秋草虽未黄,融风久已分。
素砾皛修渚,南嶽无馀云。
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
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
神州献嘉粟,西灵为我驯。
诸梁董师旅,芊胜丧其身。
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
卜生善斯牧,安乐不为君。
平王去旧京,峡中纳遗薰。
双陵甫云育,三趾显奇文。
王子爱清吹,日中翔河汾。
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
峨峨西岭内,偃息常所亲。
天容自永固,彭殇非等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