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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源电影爱情短句

时间:2024-11-15 15:20:45

浅论秦观诗词

  据《宋史》本传载,秦观“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举进士,不中。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与己意合”。但是,正如传中所言,“见苏轼于徐,为赋《黄楼》。轼以为有屈、宋之才。又介其诗于王安石,安石亦谓清新似鲍、谢”。著名的前辈欣赏的还是他的文学才能。苏轼赏其赋,王安石赏其诗,而秦观最擅者还是词。《四库全书总目·淮海词提要》认为:“观诗格不及苏黄,而词则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以秦词胜于苏词,虽未必皆得人人首肯,但秦本人的词胜于诗文,则并无争议。

  秦观的词,颇负时誉。陈师道《后山诗话》在认为韩愈以文为诗、苏轼以诗为词,“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的同时,论定“当今词手,惟秦七黄九”。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曾对秦词的“本色”有所阐发,即“语工而入律,知乐者谓之作家歌”,因此能“元丰间盛行于淮楚”。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三十三更进而引晁补之语:“鲁直词不是当家语,自是著腔子唱好诗。”并为之判断:“二公在当时,品题不同如此。”而《能改斋漫录》更引晁氏语:“近世以来作者,皆不及秦少游。”明确分出了秦、黄的高下。晁与陈师道同出苏门,有词集《晁氏琴趣外篇》,在作词上较陈氏内行,所说也更为“到位”。所以,秦观的词是真正“当行”“本色”之作。苏轼尽管以秦观词的气格为病,用“山抹微云秦学士”戏之,但从《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二引《王直方诗话》看,东坡以所作词示晁补之、张耒,曰:“何如少游?”就可以看出,在他心目中,秦观词的地位究竟如何了。

  如果说苏门文士及宋代其他论家对秦观词的评价,还只是着眼于词的体性特点而肯定秦词;至清人所论,在充分肯定其词本色、婉美、辞情相称、含蓄、以韵胜,并以之为婉约词主要代表的同时,又有以寄托、沉郁言之者,且评价颇高。而在近代的评价中,有一说别具深意,但未见深入探讨者,此即对少游“词心”的独到发现。鉴于此,特为拈出并作阐发,以就正于大方之家。

  一

  在所有对秦观词的评论中,我认为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和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的“词心”说最为重要,最能发秦词之秘。《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说:

  少游以绝尘之才,早与胜流,不可一世;而一谪南荒,遽丧灵宝,故所为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而后,一人而已。昔张天如论相如之赋云:“他人之赋,赋才也;长卿,赋心也。”予于少游之词亦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虽子瞻之明隽,耆卿之幽秀,犹若有瞠乎后者,况其下耶?①《白雨斋词话》卷六引冯煦所论:

  乔笙巢云:“少游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诽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又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虽子瞻之明俊,耆卿之幽秀,犹若有瞠乎后者,况其下耶?”此与庄中白之言颇相合,淮海何幸,有此知己。②

  卷八曰:

  东坡、稼轩、白石、玉田,高者易见,少游、美成、梅溪、碧山,高者难见。而少游、美成尤难见。美成意余言外,而痕迹消融,人苦不能领略。少游则义蕴言中,韵流弦外,得其貌者,如鼷鼠之饮河,以为果腹矣,而不知沧海之外,更有河源也。乔笙巢谓:“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可谓卓识。③

  以冯煦之见,词心应本于才,却又高于才。他认为,秦观本具“绝尘之才”,贬谪的经历成就了他闲雅而情深、怨悱而不乱之词,使之所现的词心超越了他人的词才。其次,词心颇类于《庄子·天道》所说的“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其间”,是“得之于内,不可以传”,具有显著的独特性,能自悟而不能传人。我国古代以心为五脏之首,为人体器官之主宰。如《素问·灵兰秘典论》所说:“心者,生之本、神之变也。”而以“词心”论秦观,亦不妨以“生之本、神之变”相求,即淮海词的生命之本、神理之变,体现为特有的“词心”。冯煦认为,有此词心,秦观词高于苏轼、柳永。陈廷焯虽未许秦观为最高,而“义蕴言中,韵流弦外”二语,却可看作他在肯定冯煦词心说的同时,又依稀由外而内地道出了“词心”有待抉发之意。

  其实,冯煦所说的词心,一在于真切的深情,二在于难以移易的独特性。“一?南荒,遽丧灵宝”,是说秦观遭贬而使心灵大变,神情大损(旧题班固《汉武帝内传》云:“灵者,神也,宝者,精也”),而其词的“寄慨”、“有情思”、“一往而深”、“怨悱不乱”,且为“后主而后,一人而已”,都在于真情、深情。而“得之于内,不可以传”,则谓其词系内心真情的外现,无此情即无此词,非技巧之可传,才能之可养,具有鲜明的个性。对于词心出于真情,况周颐有独到的体会。《蕙风词话》卷一论曰: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非可强为,亦无庸强求。视吾心之酝酿何如耳。④

  “词心”出于“万不得已”之情,可见况氏对于真情实感的强调。尽管我国历来重视文学的政教功能,但即使对于“诗言志”这一诗论“开山纲领”的阐释,任何论者都不能无视感情问题。如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说:“《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春秋公羊传·宣公十五年》后汉何休《解诂》亦谓:“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分别强调的是“哀乐之心”和“有所怨恨”。后来唐人孔颖达为《诗大序》作《正义》,以情释“志”,表达了官方的权威意见:“言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而卒成于歌咏。故《虞书》谓之‘诗言志’也。包管万虑,其名曰心;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志之所适,外物感焉。言悦豫之志则和乐兴而颂声作,忧愁之志则哀伤起而怨刺生。”刘勰《文心雕龙》以儒家思想为本,故以《原道》、《征圣》、《宗经》开头,但《征圣》有云:“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宗经》亦云:“义既极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情采》篇更认为:“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白居易的诗论以强调理性节制著称,其《与元九书》仍说:“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且将诗定义为“根情,苗言,华声,实义”。“言志”之诗既如此,“缘情”的词当然更以情为本。

  秦观的词,从宋人起,就颇多以情相取者。李清照在其著名的词论中认为: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而秦观就属于“知之者”之一,但又认为:“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且不论她的评价高低如何,“专主情致,而少故实”,确实是抓住了根本的。秦词的“情”,同朝人已指出其性质,如楼钥《黄太史书少游海康诗题跋》有载:“祭酒芮公赋《莺花亭》诗,其中一绝云:‘人言多技亦多穷,随意文章要底工?淮海秦郎天下士,一生怀抱百忧中。’尝诵而悲之……”⑤“一生怀抱百忧中”七字,可谓很好的概括。当然,秦词中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王灼《碧鸡漫志》卷二中所说:“少游屡困京洛,故疏荡之风不除。”对秦词的“穷”“忧”,冯煦特地指出“一谪南荒,遽丧灵宝”,以至“所为词寄慨身世”,成就其特殊的“词心”。至于“专主情致”,则应包括那些屡被人道及的“艳语”。两者之中,尤其是前者,更应是“万不得已”者。

  “风雨江山外”的“万不得已”者,即少游特殊的“词心”。冯煦认为秦观是“后主而后,一人而已”,就是着眼于“寄慨身世”,而对于真情的肯定,中西皆莫能外,丹麦文学史家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流亡文学》引言中曾说过,文学史就其深刻的意义来说,是研究人的灵魂,是灵魂的历史,文学作品所表现的是人的感情和思想。我们也不妨将秦观的“词心”看作构成宋代词史感情和思想、灵魂的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冯煦、陈廷焯论秦观之以“词心”相取,应是对他“这一个”的肯定。

  秦观的祖父曾在南康为官,叔秦定亦曾任会稽尉、江南东路转运判官,又知濠州,但因秦观十五岁就丧父,虽与母一起随祖、叔生活,衣食无虞,其感情深处却很难说没有留下丧父的阴影。由于宋代推行重文抑武政策,文人多有远大志向,秦观也不例外。尽管他熟读经史,又习兵书,长于为文,熙、丰间多次试进士,皆不中。熙宁末年,他谒苏轼于彭城,写《黄楼赋》,以文才见赏于苏。元丰二年,苏轼徙知湖州,恰因他赴会稽探望祖、叔,陪同苏轼行至吴兴,使苏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至苏轼坐乌台诗案,后贬黄州,他不避嫌疑,多有问候。元丰五年,他因苏轼之劝而再应试,不中。虽得苏轼向王安石推荐,并得王氏对其诗文的赞誉,却直到元丰八年,才考中进士,开始登上仕途。

  秦观在淹留场屋几二十年之后,一旦为官,即卷入了党争之中。神宗死,年幼的哲宗继位,高太后摄政,废除新法,史称“元祐更化”,新党被逐出朝,旧党重新执政。可是,朝中很快就分为洛、蜀两党,秦观是苏门中人,自被目为蜀党,屡遭洛党排斥。后得范纯仁推荐,才得充馆职,次年进京,为秘书省校对黄本书籍。不久,被任为秘书省正字,又因洛党人士反对,连带引起对苏轼兄弟的攻讦,被免去正字。至元祐八年,秦观再度被升为正字,继又充编修官,参与修《神宗实录》。不久,高太后死,哲宗亲政,重任新党,旧党失势。在秦观出为杭州通判的赴任途中,就因御史刘拯告其与黄庭坚增损《神宗实录》之罪,被贬为监处州酒税。在处州三年,虽无过失,仍以写佛书获罪,再贬郴州。在郴州一年,编管横州,然后再徙雷州。这样,他从浙江到湖南,再到广西,终至天涯之地。新继位的徽宗在元符三年下赦令,苏轼自海南量移廉州,与之见了一面。随即秦观也被放还,北行至藤州时,溘然逝于光化亭,终年仅五十二岁。

  青少年时代的秦观,性格“豪隽”、“慷慨”、“强志盛气”,但二十年场屋之困,已使之英气渐销。登上仕途给了他希望,尽管如《王直方诗话》所载:“少游为黄本,钱穆父为户部,皆居于东华门之堆垛场。少游春日尝以诗遗穆父云:‘三年京国鬓如丝,又见新花发故枝。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穆父以米二石送之。”⑥但《诗话总龟》仍有此载:“秦少游晚出左掖门,有诗云:‘金雀觚棱转夕晖,飘飘宫叶堕秋衣。出门尘涨如黄雾,始觉身从天上归。’识者以为少游作一黄本校勘,而炫耀如此,必不远到。”⑦而这正说明了秦观此时的豪气尚存。《王直方诗话》对秦观意气盛衰的变化,曾举其所作诗以明之:

  秦少游始作蔡州教授,意谓朝夕便当入馆,步青云之上,故作《东风解冻诗》云:“更作舟楫外,从此百川通。”已而久不召用,作《送张和叔》云:“大梁豪英海,故人满青云;为谢黄叔度,鬓毛今白纷。”谓山谷也。说者以为意气之盛衰一何容易。⑧

  从中可见秦观其人情绪的易于因境遇而涨落。

  秦观有豪气,却由于受苏轼知遇之恩,他身不由主地被卷入了党争之中,非但是“久不召用”,而且接二连三的打击接踵而至,遂使性情大变。

  被贬处州时,他作了《千秋岁》词,流露出很深的悲慨。再贬而过衡阳,将此词抄呈太守孔毅甫,孔以之过悲而恐其将不久于人世。大约作于绍圣四年春郴州旅舍的《踏莎行》是秦观的又一名作。王国维《人间词话》评其四、五两句曰:“少游词境最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为凄厉矣。”这“凄厉”二字,实又点出了他情感世界的剧变。可当他尚未从“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那种类于“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的内省中解脱时,他又遭遇了新事。《曲洧旧闻》有此载:“秦少游自郴州再编管横州,道过桂州秦城铺。有一举子,绍圣某年省试下第归,至此见少游南行事。遂题一诗于壁曰:‘我为无名抵死求,有名为累子还忧。南来处处佳山水,随分归休得自由。’至是少游读之,涕泪雨集。”⑨“有名为累”的感触,一经点醒,少游竟不能化解,反而触动伤心事,为之大恸,此时之性格、情绪确较早年大不相同,其递降的历程清晰可见。

  冯煦大概是能本着“了解之同情”作论世知人之语,其《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说:

  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

  后来王国维《人间词话》进一步比较秦、晏,认为“小山矜贵有余”,实际是看到了秦观这一“伤心人”毕竟不同于贵公子出身的晏几道。恐怕这也与李清照以秦观“终乏富贵态”之说暗合。

  为什么只将“古之伤心人”许之于秦观,而同样因党争而被贬的苏轼、黄庭坚,为什么不当“伤心人”之称呢?这里恐怕有两个原因。

  其一,就政治境遇造就的身世之感而言,由于秦观与苏黄思想素养的不同,进而影响了性格、感情,并扩大了差距,使其迁谪之词充满了哀情苦思。

  其二,就个人经历的“艳情”而言,由于秦观久困场屋,非但不能同苏轼的早达相比,而且是“苏门四学士”中最晚中进士的,因此,他寄迹青楼,又颇为用情,故而在词中留下了不少伤心语。

  这两者,使秦观具有难以移易的独特性,加之“一往而深”的感情,遂造就其特有的“词心”。

  下面分而论之。

  二

  先论第一点。

  苏轼少年得志,他《沁园春》词中的“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正是当时胸襟的写照。但除了嘉祐、治平间初入仕途时期外,他两次在朝,两次外任,后来一贬再贬。在他意气风发、积极从政之时,从治世的角度出发,他一心崇儒,攘斥佛老,曾在《韩非论》中斥老庄哲学为“猖狂浮游之说”,在《大悲阁记》中批评禅宗“废学而徒思”。但在经历了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之后,他深尝了环境险恶、生活困顿的滋味,遂常往安国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又去天庆观修道家养生术,自此对禅宗和老庄思想大感兴趣。在后来生活的种种坎坷中,他多能以佛道思想看穿忧患,以随缘自适的人生态度作自我调节,应付复杂多变的政治社会环境。应该说,从苏轼三次被贬所作的《到黄州谢表》、《到惠州谢表》、《到昌化军谢表》来看,所表达的感情一次比一次沉痛、悲伤。但他确又是努力以庄禅思想来销释,这种自我调节、化解,在他的许多诗文中都可见之。所以刘克庄《后村诗话》后集卷一有此说:“坡公海外笔力,益老健宏放,无忧患迁谪意。”陆游《老学庵笔记》有一则很有趣的记载:“吕周辅言:东坡先生与黄门公南迁,相遇于梧、藤间。道旁有鬻汤饼者,共买食之。粗恶不可食。黄门置箸而叹,东坡已尽之矣。徐谓黄门曰:‘九三郎,尔尚欲咀嚼耶?’大笑而起。”⑩以苏轼美食家的秉性,却如此能屈能伸,在他人恐怕是难以做到。

  再看黄庭坚。黄庭坚一生中曾遭两次文字之祸:一是因修《神宗实录》事,同秦观一样获罪,被贬为涪州别驾、黔州安置;二是因作《承天院塔记》被诬以“幸灾谤国”,除名编管宜州。十年之中,一直在流放中度过。但据《黄山谷年谱》卷首的《豫章先生传》所载:当他听闻责授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后,“命下,左右皆泣,公色自若,投床大鼾”。至黔后,“以登阅文墨自娱,若无迁谪意”。而获宜州谪命,身向瘴乡之时,他还在《过洞庭、青草湖》一诗中写道:“我虽贫至骨,犹胜杜陵老。忆昔上岳阳,一饭从人讨。行矣勿迟留,蕉林追?獠。”一方面想昔日,以自己的处境尚强于杜甫而安慰,另一方面想未来,并不因与土著相逐而烦恼。他的一首《青玉案·至宜州次韵上酬七兄》下片写道:“忧能损性休朝暮,忆我当筵醉时句,渡水穿云心已许。晚年光景,小轩南浦,同卷西山雨。”可见处境虽难仍不失乐观。之所以能够如此,与他的庄禅修养大有关系。黄庭坚不同于苏轼的以随遇而安的态度来自我抑制悲观情绪,化解矛盾,超越现实;而是以不变应万变,庄子《大宗师》“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的思想,禅宗“无念为宗,无住为本”的原则,真正化成了他的处世哲学。有此真正的庄禅修养,他才能以坦然的态度度过十年的流放生涯。

  对秦观与苏、黄的比较,《冷斋夜话》有一段话说得极好:

  少游调雷凄怆,有诗曰:“南土四时都热,愁人日夜俱长。安得此身如石,一时忘了家乡。”鲁直谪宜,殊坦夷,作诗云:“老色日上面,欢情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轻纱一幅巾,短簟六尺床。无客白日静,有风终夕凉。”少游钟情,故其诗酸楚;鲁直学道休歇,故其诗闲暇。至于东坡《南中诗》曰:“平生万事足,所欠惟一死。”则英特迈往之气,不受梦幻折困,可畏而仰哉!11

  这里的对比可看出,苏轼虽经众多磨难,庄禅思想使他能看穿忧患,随缘自适,却未销尽其早年“奋厉有当世志”的“奋厉”本色,故能“有英特迈往之气”;黄庭坚安时处顺、无念无住的庄禅修养使他的诗自然流露出坦夷、闲暇的情调;而秦观却因难以摆脱现实中的诸多烦恼,“钟情”而所作诗“凄怆”“酸楚”。

  在面对人生忧患时,秦观无疑不具备苏、黄豁达、泰然的态度,他的“考试成绩”差得很远。但是,正是这种“钟情”的资质、特性,使之成为“情种”,具备他人所难到的“词心”,从而也使他的词作能比苏、黄更见以情动人,且逾于同时代的其他词人。我们不妨沿着他的被贬路线看看他的心路历程与灵魂悸动。

  被汲古阁本《淮海词》题作《洛阳怀古》的《望海潮》,实非写洛阳,而是为汴京而写的感旧之作。此词作于绍圣元年(1094)春,系新党再起、旧党失势之时,秦观被贬而即将离京。词云: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溪,乱分春色到人家。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起三句写初春景色,“暗换年华”四字,语带双关,兼及政局之变。从第四句到第十四句,上下片贯通,皆写旧游之欢,尤其西园夜饮的文酒之会,更为作者所恋恋不已。可惜好景不长,“兰苑未空,行人渐老”,时空的飞跃、转换,带出“重来是事堪嗟”,今昔对照显然。最后的倚楼所见和归心之去,传递出的是无奈的情绪。无奈尽管无奈,毕竟此时尚未尝迁谪之苦,所以词中流露出的`主要还是感慨和怅惘。

  被贬处州时,他的《千秋岁》词在回忆当年欢会时,抒发了很深的感慨和忧愁,已从去年的惆怅转为悲怆: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当他再贬而经过衡阳时,呈此词给太守孔毅甫,孔深以其过悲而担忧,并为之劝解。《独醒杂志》记云:“秦少游谪古藤,意忽忽不乐。过衡阳,孔毅甫为守,与之厚。延留待遇有加。一日,饮于郡斋,少游作《千秋岁》词。毅甫览至‘镜里朱颜改’之句,遽惊曰:‘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遂赓其韵以解之。居数日别去,毅甫送之于郊。复相语终日。归谓所亲曰:‘秦少游气貌大不类平时,殆不久于世矣。’未几果卒。”12(按,这里的“作《千秋岁》词”,应是录处州之作。)以孔毅甫眼中所见,可看出秦观两遭贬谪后的身心变化。

  待到再贬郴州,秦观作了《踏莎行》词,虽将《千秋岁》的直抒换为比兴,没有“愁如海”之类的字眼,内心深处却依然郁结难解。此词的上片营造出一个凄迷的暮春境界,而起头“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三句,连下“失”、“迷”、“无”三字,透出了词人心中的渺茫之感,黄苏《蓼园词选》认为:“雾失月迷,总是被谗写照。”可谓深获其心。至如王国维所说的从“凄婉”到“凄厉”,更是敏感地指出了他内心感情、精神境界的递降。

  到郴州贬所约一年,又有《阮郎归》之作:

  湘天风雨破寒初,深沉庭院虚。丽谯吹罢小单于,迢迢清夜徂。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

  此词作于除夕之时,换头二句虽淡犹浓,令人想起迁谪者的形单影只与平常人合家守岁的强烈对比。且大雁南飞只至衡阳,郴州更在衡阳之南,连传书都不能。难怪明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一仅以“伤心”二字评之。

  当是作于哲宗元符三年(1100)在雷州贬所的《江城子》写道: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当年正月,哲宗崩,徽宗即位,五月下赦令,迁谪者多内徙。苏轼量移廉州,过雷州,与秦观会面。少游作此词时,苏年六十四,秦年五十二,“两衰翁”之说,于苏或不为过,于己则可见贬谪岁月之摧残至深了。“别后悠悠”三句,堪称“大音希声”,而欲说还休的深衷,怕与多年来的罪人生涯不无关系,仅“惨愁容”三字就可见出作者这些年精神上所受之折磨了。

  秦观的迁谪之词,多系自己“万不得已”之情的倾诉,这确与苏轼有很大的不同。苏轼被贬,固然也发出“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念奴娇》)的感叹,但毕竟能以任天而动的态度对待忧患,从“门前流水尚能西”悟出“谁道人生无再少”的哲理,将自己的精神境界作了“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沙》)的提升;又能从大自然的风雨中作出对人生挫折的了悟,以“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自勉。他还借王巩的歌女之语,写下“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定风波》)。在赞美歌女性格的同时,也表现出自己旷达的情怀。苏轼并非短于情,而是善于以理化情,使自己得到解脱。这样的以词表达理趣与哲思,可见苏轼开阔的心胸,也可使读者得到教益,况且哲学的境界也差可看成文学的最高层次;但是,就词“缘情”的本位而言,就文学作品所具备的兴发感动之力而言,秦观的迁谪之词,却能以其特有的“词心”之真情发露,得到了特有的认可,冯煦等人所论,足以证之。三再论第二点。

  苏轼兄弟嘉祐进士,黄庭坚治平进士,张耒熙宁进士,均当二十多岁,晁补之元丰初进士,亦仅二十七岁。只有秦观久困场屋,直到元丰八年三十七岁时才中了进士。这一个十年以上的“时间差”,不仅在秦观心中留下了仕途蹭蹬的隐隐伤痕,而且一如词坛先辈温庭筠、柳永那样,他也有不少因失意而寄迹青楼的“艳迹”。

  秦观自己在《送刘贡父舍人》诗中说:“观也本诸生,早与世参商。方枘不量凿,交亲指为狂。”这一“狂”字,应是秦观很准确的自画像。据《侯鲭录》载:“东坡在徐州送郑彦能还都下,问其所游,因作词云:‘十五年前,我是风流帅。花枝缺处留名字。’记坐中人语,尝题于壁。后秦少游薄游京师,见此词,遂和之。其中有‘我曾从事风流府’。公闻而笑之。”13可见苏、秦都并不讳言自己的“风流”,而实际上当然秦观更甚。《王直方诗话》有云:“参寥言旧有一诗寄少游。少游和云:‘楼阁过朝雨,参差动霁光。衣冠分禁路,云气绕宫墙。乱絮迷春阔,嫣花困日长。平康何处是?十里带垂杨。’孙莘老读此诗至句末,云:‘这小子又贱相发也。’”14可见时人对他的“贱相”颇为了解。《侯鲭录》又载:“少游《题大年小景》四首:‘本自江湖客,宦游何苦心。因君小平远,还我旧登临。’又云:‘公子歌钟里,何曾识渺茫。唯应斗帐梦,曾入水云乡。’又云:‘晓浦烟笼树,晴江水拍空。烦君添小艇,画我作渔翁。’又云:‘岛外云峰晚,沙边水树明。想当挥洒就,侍女一时惊。’”15从中颇见他的山水情、江湖心。而实际上,他是很迷恋城市生活的,与**女的交往应是重要的原因。其词《梦扬州》自称“酬妙舞清歌”,不少作品都是寄迹青楼,与歌妓相恋的自况,足可证之。《苕溪渔隐丛话》对陶渊明及秦观的自作挽辞有所比较,并发表了不同于苏轼的见解:“渊明自作挽辞,秦太虚亦效之。余谓渊明之辞了达,太虚之辞哀怨。……东坡谓太虚‘齐死生,了物我,戏出此语’,其言过矣。此言惟渊明可以当之;若太虚者,情钟世味,意恋生理,一经迁谪,不能自释,遂挟忿而作此辞。”16这“情钟世味,意恋生理”八字,可谓知人之言。而这人世之味、生活之理,是应包括城市生活、青楼情味在内的。

  陈师道所撰的《淮海居士字序》曾记秦观语:“往吾少时,如杜牧之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乃与意合,谓功誉可立致,而天下无难事。”明人张?《秦少游先生淮海集序》认为,他的策论“灼见一代之利害,建事揆策,与贾谊、陆贽争长”。而实际上,只能是书生空论,他无法实现宏伟的志向,只能得杜牧“赢得青楼薄幸名”一面。他的《满庭芳》(晓色云开)下片:“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就是这种杜牧式扬州生活的自我写照。

  今传《淮海词》中约有一半属爱情题材。其中如《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逝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都可见感情真挚、萦念甚深的特色。前者先写独倚危亭思念离别已久的女子,回忆分手时的情景,“怆然暗惊”一句,陡然回到现实,使别恨骤增。换头三句写当时与“娉婷”的欢情,可惜好景不长,“素弦声断”数句,不是直接言情,却得幽约怨悱之致,而飞花、残雨,是凄迷的心绪化为形象,结尾情从景出,悠然不尽。词中的“恨”、“念”、“怆然”、“惊”、“怎奈”、“那堪”诸语,可见出这是“万不得已”的情感自然、真实的流露,不是“词心”,又是什么?后者的“蓬莱旧事”指与一歌妓相恋之事,对这一恋情,少游实难忘怀。《草堂诗余隽》卷四眉批写道:“回首处斜阳远眺,情何殷也!伤情处黄昏独坐,情难遣矣!”很准确地道出了少游内心情感的殷切、伤痛、难以排遣。又评曰:“少游叙旧事有寒鸦流水之语,已令人赏目赏心。至下襟袖啼痕,只为秦楼薄幸,情思迫切。”“赏目赏心”是言其美感作用,“情思迫切”四字则又是落在情上,而这些感情倘非“万不得已”,又何必作此倾诉?这不是“词心”的自然流露又是什么?

  又如《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的下片,写别后情怀:“玉佩丁冬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由别后想重逢,又为因追逐名利、与心上人分别而矛盾、痛苦,不堪回首往事,终又移情于当时的明月。只要我们以心灵贴近心灵,就不难体会他“古之伤心人”的情怀。秦观写此词时,系由蔡州教授任调入京供职秘书省,为功名利禄而不得不与情人分手,词中真实地表现了难分难舍的情感,谁能不是感动多于责备呢?

  在词史上,往往将柳永与秦观并称,但倘对照二人,秦观确无柳永所作的那种色情意味和“词语尘下”的面貌。即如涉及对女性作正面描写的,也并非仅止外貌、体态,不是只重自己的观感,而常是设为对方之想,仍重在思念之情。如《南歌子》:

  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绛唇。人去空流水,花飞半掩门。乱山何处觅行云?又是一钩新月照黄昏。

  另一首《南歌子》:

  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梦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写与情人的离别,兼及自己与对方,己之伤离见之于“怕天明”而厌鸡声,而换头二句的妆印与啼痕,又传递出对方更大的痛苦,最后的以景结情使离情别绪摇漾不绝。就写离别的词而言,后来能与之相比的,大概只有周邦彦的《蝶恋花》(月皎惊乌栖不定)了。由于他能“以我心换你心”,故而“始知相忆深”,颇能为对方设想,表现女子的相思之情。如《减字木兰花》: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这种想对方之所想的立场移易,又见出特别的体贴,“代言”的意味流露出“词心”的推己及人。

  秦观的不少爱情词,常如周济所说,是“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二者酝酿交融,感人尤深。如《风流子》(东风吹碧草),作于由汴京贬往杭州之时。上片有云:“寸心乱,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表现出离京欲行时纷乱的心情。下片写道:

  青门同携手,前欢记、浑似梦里扬州。谁念断肠南陌,回首西搂。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

  宦游的失意既如此,被贬南行,又不得不与情人分手,“回首西楼”之时,自是生出绵绵长恨,难怪见春色而情烦恼、寸心乱了。黄苏《蓼园词选》虽以寄托说错认词旨为“念京中旧友”,却又能很正确地指出其“情致浓深,声调清越”的特点,并认为“真能奕奕动人者矣”。至如绍圣三年(1096)自处州贬徙郴州、途经潇湘时所作的《阮郎归》,论者以为可能是抒发与长沙义妓分别之情。词云: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躇,有人偷向隅。挥玉箸,洒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下片先写女子的悲伤,最后关合自己,断肠而又无肠可断,其意翻进而折转,将迁谪之人身不由己的痛苦,既失去自由又失去爱情的强烈感受,表现得非常动人。诚如明人杨慎批《草堂诗余》所说:“此等情绪,煞甚伤心。秦七太深刻矣!”

  陈师道《淮海居士字序》曾记秦观将己字从太虚改为少游之由:他原期望自己能“回幽夏之故墟,吊唐晋之遗人,流声无穷,为计不朽,岂不伟哉?”“于是字以太虚,以导吾志。”但后来发生了变化:“今吾年至而虑易,不待蹈险而悔及之。愿还四方之事,归老邑里如马少游,于是字以少游,以识吾过。”17这种由进而退、由平天下而归乡里的变化,实际上表明了秦观已从少不更事到了解世情,可是他终因党争之累,连归老邑里的愿望都未能实现。我们可以不必认真对待他关于军政大事的策论,而那些“多出一时之兴,不自甚惜,故散落者多”18的词作,却留下了“古之伤心人”心理、灵魂的记录。对他“万不得已”的“词心”,我们应以“了解之同情”去熨帖之,才不会满足于孰为高低、何当取舍的简单评判。

  注释

  ①《蒿庵论词》,《介存斋论词杂著·复堂论词·蒿庵论词》,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60页。

  ②《白雨斋词话》卷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49页。

  ③《白雨斋词话》卷八,第202页。承教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朱刚博士,乔笙巢或冯煦书斋名,《白雨斋词话》第127页第56则“近时冯梦华(煦)所刻乔笙巢《宋六十一家词选》”可证。

  ④《蕙风词话》卷一,《蕙风词话·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10页。

  ⑤转引自徐培均校注《淮海居士长短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94页。

  ⑥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73页。

  ⑦郭绍虞《宋诗话辑佚》第36页。

  ⑧郭绍虞《宋诗话辑佚》第28页。

  ⑨四库笔记小说丛书《仇池笔记》(外十八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14页。

  ⑩《历代史料笔记丛刊》本《老学庵笔记》,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13页。

  11《仇池笔记》(外十八种)第251页。

  12《独醒杂志》卷五,四库笔记小说丛书《清波杂志》(外八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1页。

  13四库笔记小说丛书《龙川杂志》(外十七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62页。

  14郭绍虞《宋诗话辑佚》第34页。

  15《龙川杂志》(外十七种)第367页。

  16《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0—21页。

  17徐培均校注《淮海居士长短句》第267页。

  18明刊《淮海集》张綖跋语,见徐培均校注《淮海居士长短句》第268页。

秦观词风格浅论

  秦观是北宋后期的著名词人。在北宋的中后期词坛,秦氏是一位集婉约词大成的词人。大体而言,秦观早年的词多写春愁别怨,风格清丽婉约,未尽脱花间影响;他的后期词,多抒身世感慨,词风一变而为凄厉苍凉,沉郁顿挫,有着很高的艺术成就:本文试从婉约的少游、别样的秦观两个方面一睹秦观词婉约、沉郁的风格。

  一、婉约的少游

  清人张德瀛在《词徵》中说:“同叔之词温润,东坡之词轩骁,美成之词精邃,少游之词幽艳,无咎之词雄邈,北宋惟五子可称大家。”这可谓是知人知词之语。“幽艳”基本上概括了秦词的特点。秦氏写作较早、年代可考的是元丰二年在会稽所作的《望海潮秦峰苍翠》和《满庭芳山抹微云》等。这一时期的词,主要反映了他应举不中、放浪自娱的生活。秦观在会稽时,也有过“拥南国之佳人”、“醉西园之清夜”的经历。他这种经历与科场失意、出入青楼的柳永有相似之处。所以不可避免的会受到柳永词风的影响。但是他以超绝的天才,旷达的襟抱摈弃了“浅吟低唱”的`词风。秦观正是唱苏吟柳,既有取于柳,也有取于苏,建立了清丽淡雅、情韵兼胜的独特风格。例如当时盛传的《满庭芳》词: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少游是一个严守诗词疆界的人。应歌之词率多儿女之情,习染成癖,每托男女相思离别以寄兴。因此在八十多首词中,这类题材占了绝大部分,而这些词中的女性形象有很大一部分是当时身处卑贱地位的歌妓舞女。于是,如何评价这些与歌妓舞女有关的词作,也是关涉其他婉约词中不少同类作品的重新研究和评价的一个重要问题。上述这首词可以说是秦氏歌妓词的代表作。写于元丰二年冬天,秦观在会稽滞留数月,与一位“月下清歌”的多情歌女有过亲密交往,在将要离开会稽的时候,回想起所谓的“蓬莱旧事”,不禁悲从中来,无限惆怅。往事如梦,功名无成。只得“薄幸名存”来聊以自慰。这首词在题材和情调方面,都和柳永的《雨霖铃》极为相似,而且开拓了“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的笔法(周济《宋四家词选》)。

  深沉忧悒的情怀,含蓄凝练的形式,构成了少游词的婉约风格。“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而不袭其貌。词至此乃一变焉。”这些话深刻地总结了秦观词的开拓性的贡献,也奠定了他婉约精英的地位。

  二、别样的秦观

  艺术来源于生活,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秦观前后期不同的生活遭遇造就了前后期不同的词风。后期的秦词,是在他遭遇党祸,贬官谪居时所作,大约占他全部词的三分之一。如果说秦观是所谓“古之伤心人”(王国维《人间词话》),恐怕再没有比这段“岁七官而五遣”的生活更符合这一说法的了。谁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伤心失意更是在所难免的。随着生活境遇的变故,秦观的词也“扫尽绮罗香泽之结习,一变而为怆恻悲苦之音。”(龙愉生《苏门四学士词》)

  特别值得提出的是秦观的后期词直接表现了卷入当时党争的文人“同升而并黜”的命运,抒发了政治失意,理想幻灭的悲哀。如《江城子》词写道: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这首词通过朋友相聚偶然,后会无期,表现了失势文人漂泊无定的命运和无可奈何的悲哀。又如《千秋岁》词写道: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转这首词是秦观贬谪处州时所写。词人在与朋友分别时,忆起当年群朋观游,西池盛会,联想今日谪居他乡,天各一方,不禁凄苦满怀,无限伤感。所谓“日边清梦”化自李白的诗句“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代指他在京师为官的政治理想。这种理想在党争风雨中幻灭了,于是,词人以“春去”、“花落”的景象,寄寓了政治失意,年华逝去的愁苦之情。这首词表达了文人失意之时的共同心理,引起了强烈反响。东坡曾经有次韵之作,抒发“岛边天外,未老身先退”的感怀;黄庭坚也追和此调,悼惜少游“波涛万顷珠沉海”的不幸遭遇。可见这首词在当时的影响,并不在“山抹微云”之下。

  三、结语

  秦观的词风,大体上被归于“婉约”一体。然而,这并不是说秦词只有伤春怨别的柔弱之音,而无失意落魄的悲凉之声。生活境遇的变故造成词风的发展和转变。特别是他晚期的词以抒情的方式所表现的政治失意的悲哀,是与当时的政治斗争紧密相关的,这使秦观的词有了一定的严肃的社会意义。在婉约柔美之中也有着沉郁顿挫的味道。但他的沉郁主要基于个人身世的伤感和愤慨,和杜子美忧国忧民的沉郁凝重的悲壮之气相比,襟抱不是那样旷达,格力也不免失之纤靡。但我们也可以说秦观以其特有的怀抱,加强了婉约词所表现的感情深度和思想寓意,这也可谓秦观对开拓词风作了一个有益的探索吧!

  诗有诗意,词亦有词心。秦观之词心,我们无法评价。我们只能说别具一格的词风,造就了别具一格的秦观。而我们亦多了一笔宝贵的文学遗产。

秦观诗词

  1.《鹊桥仙·纤云弄巧》

  年代:宋作者: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

  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2.《望海潮·奴如飞絮》

  年代:宋作者:秦观

  奴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肯相随。微月户庭,残灯帘幕,匆匆共惜佳期。才话暂分携。早抱人娇咽,双泪红垂。画舸难停,翠帷轻别两依依。别来怎表相思。有分香帕子,合数松儿。红粉脆痕,青笺嫩约,丁宁莫遣人知。成病也因谁。更自言秋杪,亲去无疑。但恐生时注著,合有分于飞。

  3.《满庭芳·北苑研膏》

  年代:宋作者:秦观

  北苑研膏,方圭圆璧,名动万里京关。碎身粉骨,功合上凌烟。尊俎风流战胜,降春睡、开拓愁边。纤纤捧,香泉溅乳,金缕鹧鸪斑。相如,方病酒,一觞一咏,宾有群贤。便扶起灯前,醉玉颓山。搜揽胸中万卷,还倾动,三峡词源。归来晚,文君未寝,相对晓妆残。

  4.《虞美人·行行信马横塘畔》

  年代:宋作者:秦观

  行行信马横塘畔。烟水秋平岸。绿荷多少夕阳中。知为阿谁凝恨、背西风。红妆艇子来何处。荡桨偷相顾。鸳鸯惊起不无愁。柳外一双飞去、却回头。

  5.《八六子·倚危亭》

  年代:宋作者:秦观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尽还生。

  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怎奈何、欢娱渐随流水。

  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

  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6.《好事近梦中作》

  年代:宋作者:秦观

  春路雨添花,

  花动一山春色。

  行到小溪深处,

  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

  夭骄转空碧。

  醉卧古藤阴下,

  了不知南北。

  7.《南歌子·霭霭凝春态》

  年代:宋作者:秦观

  霭霭凝春态,溶溶媚晓光。

  何期容易下巫阳。

  祗恐使君前世、是襄王。

  暂为清歌驻,还因暮雨忙。

  瞥然归去断人肠。

  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

  8.《千秋岁·水边沙外》

  年代:宋作者:秦观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

  花影乱,莺声碎。

  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

  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鵷鹭同飞盖。

  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9.《沁园春·宿霭迷空》

  年代:宋作者:秦观

  宿霭迷空,腻云笼日,昼景渐长。正兰皋泥润,谁家燕喜,蜜脾香少,触处蜂忙。尽日无人帘幕挂,更风递游丝时过墙。微雨後,有桃愁杏怨,红泪淋浪。风流寸心易感,但依依伫立,回尽柔肠。念小奁瑶鉴,重匀绛蜡,玉笼金斗,时熨沈香。柳下相将游冶处,便回首青楼成异乡。相忆事,纵蛮笺万叠,难写微茫。

  10.《如梦令·门外绿荫千顷》

  年代:宋作者:秦观

  门外绿荫千顷,

  两两黄鹂相应。

  睡起不胜情,

  行到碧梧金井。

  人静,人静,

  风弄一枝花影。

秦观诗词名句

  诗人秦观的词多写男女情爱,也颇有感伤身世之作,风格委婉含蓄,清丽雅淡,诗风与词风相近。

  【秦观宋词名句赏析】

  1.宋词名句: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欣赏指数:☆☆

  【出处】:望海潮·梅英疏淡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东风暗换年华。

  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

  长忆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

  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

  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喈。

  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2.宋词名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欣赏指数:☆☆☆

  【出处】: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3.宋词名句: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欣赏指数:☆☆☆

  【出处】: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尽还生。

  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何、欢娱渐随流水。

  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

  濛濛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4.宋词名句:山抹微云,天粘衰草,

  欣赏指数:☆☆☆☆

  【原文】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

  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谩赢得青楼、薄倖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5.宋词名句: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欣赏指数:☆☆☆☆☆

  出处:同4。

  6.宋词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欣赏指数:☆☆☆☆☆

  原词: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观名言名句

  1、清明天气醉游郎。莺儿狂。燕儿狂。翠盖红缨,道上往来忙。记得相逢垂柳下,雕玉珮,缕金裳。春光还是旧春光。桃花香。李花香。浅白深红,一一斗新妆。惆怅惜花人不见,歌一阕,泪千行。

  2、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3、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4、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5、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6、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7、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8、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9、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10、韵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

  11、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

  12、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13、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14、自在飞花轻似梦,午夜梦回,花开花落,自在轻曼;女人如花花似海,红尘语梦,梦回梦转,如幻似真。

  【秦观简介】

  秦观(1049-1100)字少游、太虚,号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今江苏)人。曾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等职。因政治上倾向于旧党,被目为元佑党人,绍圣后累遭贬谪。文辞为苏轼所赏识,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工诗词。词多写男女情爱,也颇有感伤身世之作,风格委婉含蓄,清丽雅淡。诗风与词风相近。有《淮海集》、《淮海居士长短句》。

  《淮海居士长短句》又名《淮海词》。词集名。北宋秦观(号淮海居士)作。三卷。见于《淮海集》中。又朱孝臧《疆村丛书》本,附朱氏所撰校记一卷。明末毛晋汲古阁刊本名《淮海词》,一卷。(同上书)

  前人对的秦观评价:

  近来作者,皆不及少游。如“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也。”(晁无咎)

  “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已。”(蔡伯世)

  “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唐诸人不迨也。”(陈后山)

  “秦词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李易安)

  “少游词虽婉美,然格力失之弱。”(胡元任)

  “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张叔夏)

  “观词情韵兼胜,在苏黄之上。流传虽少,要为倚声家一作手。”(《四库提要》)

  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遂令议者不病其变,而转觉有不得不变者。后人动称秦、柳,柳之视秦,为之奴隶而不足者,何可相提并论哉!(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更多宋词名句:敬请关注习古堂国学网的相关文章。

  “淮海(秦观)、小山(晏几道),真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冯煦曾)